【ALL叶】迷宫（1）
【迷宫】（1）
人为什么常常沉溺于过去？其原因无非可以归结为两种：害怕，舍不得。
害怕尚不可知的未来，那些飘忽不定的东西，命运从不给人以承诺，有的只是无尽的暗示。舍不得过去那些埋入土中凉了许久的热酒，曾经会以为时刻折回来看看，到最后全变成存在即为重温，死死攥着那不过纤毫的感情基础，妄想有朝一日仍能长成参天的树。
善忘，从来都是人类的悲哀，深情，则是悲剧中的悲剧。
联盟的中心塔被人称为“达摩克利斯之剑”，高百米，通身雪白，建立在密林边缘的开阔地上，一般作为未结合的向导、极少的顶尖哨兵和指挥层的居所，兼备了效果最好的静室与医疗所。以塔为中心向四面扩散开，甚至部分延伸到密林内部的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行军帐，这就是哨兵和已结合向导的日常驻地了。帐篷也做得别致，早不同于大航海时代中由油布与绳索拉起的简易居所，这些帐篷看上去像是一个倒扣的碗，金属板衔接处严丝合缝，其间有匆忙出入的哨兵，在经虹膜扫描后便有一扇门瞬间打开，又在人进出后迅速闭合。
密林看似郁郁葱葱一眼望不到头，其实中间有一个断崖，每当狼烟燃起、奔赴战场时，就会有大量的士兵们从山崖上下到谷底，只是哨兵大多凭借自己过人的身体素质从崖顶踏着凸起的岩壁一跃而下，而向导则会选择滑翔翼，少之又少的普通士兵则会乘坐下行缆车。那场景颇为壮观，给人以不可阻挡的势头，浩浩汤汤。
联盟与帝国之间的战争正好用手指掰着能算过来，从第一声枪响至今，正好是十年。在战争愈发白热化的第八年末，联盟发动了针对帝国的三场打击性军事行动，代号分别为“骆驼”、“狮子”和“婴儿”[1]，行动由最精锐的哨兵牵头，几乎歼灭了帝国一半的战斗力，帝国不得已抛下几十座已经被攻占的城池，远远退到了斯提克斯河的对岸，在那里建立了自己的中心塔，开始了与联盟长时间的拉锯战。
可惜最后一场“婴儿”行动不能称之为圆满——尽管目标塔和帝国部队被全数摧毁，但是带队的联盟首席哨兵，也是唯一的黑暗哨兵叶秋，在撤退时遭到了不明力量的截杀，敌人对他施加了足够摧毁上千人神智的精神攻击，致使他的精神图景全线崩溃，等到守在战圈外发觉不对劲的救援部队赶到时，首席哨兵已经完全失感，并且陷入了生不如死的“永夜”之中。
至此，这个英雄的故事本就应该画上休止符了，他的名字会成为一个传说中的符号，若联盟在战争中获得胜利，他则被载入史册永世流传，若不幸落败，帝国则会将他钉在耻辱柱上代代鞭挞。名誉和荣耀，有时候就是这么被玩转于历史与人言之中。
但是联盟不愿意放弃他，他曾经的战友和伙伴也都不答应，叶秋被送入了中心塔，联盟中以医术出名的哨兵张新杰和多位著名医生日夜不离地守在他身边，试图重新修复他的精神图景，并将他从永夜中唤回来。
尽管这成功率都不能用一个数字来具体估算，毕竟从未有过精神图景崩溃的未结合哨兵再次苏醒的前例，寥寥无几的档案里记载的都是对爱情的礼赞——只有结合的向导才能把自己的哨兵带往生天。
但可能有些人生来便是书写奇迹的，一年之后，叶秋居然真的苏醒了，可人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转醒的叶秋不但称自己为叶修，而且闻所未闻地从哨兵转变为了一名向导。
更令人难过的是，他失去了大部分的记忆。
叶修半靠在床上滑动手上的平板，联盟自战争开始的所有资料都放在这里了，自组织构架到每个负责人的信息，他已经看了约摸三天，却连四分之一还没有看完。苏沐橙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手捧着一杯水小口地抿着，一手在翻看一本杂志，脚跟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椅子腿。
他们现在所在的是叶修新安排的房间，位于塔的第七十七层。塔第三十层以下是办公区，哨兵持通行证就可以进来，而三十层以上则是未结合的向导居住区，别说是哨兵了，普通人一般都不被允许进入，战争当前，向导本身比例又小，可谓是金贵中的金贵。八十层以上是数据库和瞭望台，而七十五层到八十层是联盟里为数不多的S级向导居所，比如苏沐橙、肖时钦、方士谦等，现在又多了个叶修，虽然他的等级评估还没有出来，但冲着这个前首席哨兵的身份，怎么着也不能把他扔到一群毛头小子中间。
叶修读完一份部署报告，啧了一声，道：“我看前几年战绩挺不错的，怎么这最近一年一点成绩都没有，联盟那帮政治官开始走怀柔路线了？”
“嗯……这个主要原因还是你。”苏沐橙朝他翻了个白眼，看见他嘴唇有些干了，便把床头柜上一盘削好的水果递了过去。
“我？”叶修猛然被扣了个罪魁祸首的大帽子，觉得自己特别冤，他挑了块苹果扔进嘴里，甜美的汁液流淌出来，包裹住已经远不如哨兵敏感的味觉细胞，叶修觉得这滋味有点新鲜。
“可不是嘛，”苏沐橙丢下杂志，把椅子又往床边拖了点，女孩脸上笼罩了一年多的哀伤在这几天之内洗了个干净，又露出晴空碧水般的清明澄澈来，她歪着脑袋，掰着手指头数道：“一，你撂挑子前把帝国打到斯提克斯河对面去了，对方元气大伤，这一年都没什么大动作，重心放在防守上，所以一时半会儿我们拿不下来。二，那几个S级哨兵不换防在外时基本都待在塔里，绞尽脑汁地想让你醒过来，恨不能天天黏你身上，他们都不出去带队，还打什么打。”
罪魁祸首没摘掉，又多了两项甩手掌柜和红颜祸水，叶修决定放弃抵抗，举手投降。
“话说，你真的一点儿都不记得他们了？”苏沐橙微微颦住眉头。
叶修摇了摇头，露出个有点茫然又若有所思的神情：“的确是不记得了，但是有的时候，我又会觉得他们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们一起作战了这么久，当然是见过的。”
“不是，我是指在其他地方，”叶修沉思了片刻才说。别人口中的永夜没有给他留下任何记忆，破碎的精神图景里那个循环往复的日子仿佛从不曾出现过——除了一个人，但他还不太敢确定。
“算了，想起来再说吧，忘了也没什么关系，再认识一次就好了。”
苏沐橙瘪了瘪嘴，心想你说的是轻巧，却不知道有些人现在有多伤心。
一时间房间里陷入了沉默。向导的居室到处铺设着大量的精神隔绝材料，用以防止向导的精神力过度扩散，这既是怕他们会把其他人不小心拖入精神共鸣，也是怕大量使用精神力而导致精神过载甚至产生结合热。
“有人来了。”叶修眼皮都没抬一下，忽然出声道，他纤长的手指不经意地划过平板，又翻出了一页新的战报。
“嗯？”苏沐橙一愣，还不等她追问，门上传来三声有节奏的轻叩，不疾不徐的，叶修没抬头：“请进。”
苏沐橙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神情来，向导的居室等同于一个精神力的牢笼，以她的感知力都没能对来人有一点点察觉，为何叶修却轻易分辨了出来。
白色的金属门缓缓划开，王杰希面色沉静地走了进来，他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军靴叩在地面上竟然发不出一点声响。
叶修从战报里抬起头来，有点好奇地看着眼前的青年。
和档案照片上的板正冷漠不一样，青年似乎在掩饰着他的不安与犹疑，步伐间充斥着小心翼翼。他生的年轻又老练，年轻是写在每一寸肌肤上的，蓬勃朝气，敢打敢拼的势头，这些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却都可以分明地从王杰希身上辨识出来，而老练则是他特有的气质，沉着冷静，临危不乱，给人以十分的安全感。大概唯一和档案合得上的就是一身一丝不苟的军装，从绶带到肩章到大氅，都规规矩矩。
王杰希停步在床前几尺的地方，他保持的距离十分微妙，既不显得前来探望的人过于生分，又维持了正好的安全距离——未结合的哨兵与向导间的安全距离。
“王队。”苏沐橙冲他笑了笑。
“王队。”叶修也跟着道了声，他不是没从材料上看到王杰希比他小了几届，妥妥是他的后辈，只是现在没有原先的记忆做参考，他也不好把握与他人之间的关系，客套些总是没有错的。
没想到听到这一声，王杰希脸上划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失落来，这份失落过于强烈，以致他极力掩藏，却依然叫人分辨得出来。
“前辈，这么叫就见外了。”
“呃，”叶修语塞，他想了想，带着点试探地说：“杰希？”
王杰希微微一笑，像是放松了下来。
“抱歉，我跟沐橙对了一下，应该是自我觉醒后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叶修观察着他的动作，眼里有微光闪过。这么近的距离，再加上他刻意铺展了部分神经触梢，本应当足够察觉王杰希的大部分情绪，可是此刻他却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这只能说明，王杰希建立起了他自己的精神屏障，拒绝将一切情绪与想法告知他人，就好像是，在堤防着什么。
“觉醒后？”王杰希准确地抓住了这个时间点。不管是哨兵还是向导，觉醒时间在档案里都标注的很清楚，也不是什么秘密，大伙儿都知道叶秋是十五岁那年觉醒成为哨兵的。
十五岁，难怪他再次醒来明明忘掉了所有人，却偏偏记得苏沐橙，毕竟那是和他一起长大的人，不像他们，都是在叶修进入军队后才认识的，短短的几年岁月被十五岁这一刀砍得一干二净。
“嗯，所以以后有什么差错还多担待些，”叶修懒懒地一笑，好似对失忆一点也不当回事，也不提极具防备的精神屏障一事，“你来有什么事吗？”
王杰希从盘根错节的复杂心绪中找回了点理智，“明天塔长想安排向导等级测定和精神共鸣度测定，前辈觉得合适吗？”
“行，我没问题。”叶修爽快地应了下来。
王杰希微微往前探了探身子，眼里闪现出几分促狭，“除此之外，我跟塔长申请了十分钟的探视时间，想和前辈聊聊。”
[1]注：来自尼采提出的人生三境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