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L叶】迷宫（2）
【迷宫】（2）
一年前。
张新杰从特殊观察室里走出来，乳白色的金属门随即在他身后缓缓合上，悄无声息。
等在观察室外的高英杰立刻迎了上来，他毕竟只是个大孩子，虽然身负重望，但到底缺少磨炼，还做不到把心事藏在心底。少年的眼眶是红肿的，头发也因没空打理而乱糟糟的，他惶恐又强装镇定地向张新杰鞠了一躬：“前辈，队长他……他还好吗？”
他的嗓子有点哑了，说话时还带着不明显的鼻音：“叶秋前辈已经……要是，要是队长也……”
高英杰说不下去了，刚干了不久的泪水再次从眼眶里浮上来，给他黑白分明的眼眸镀上了一层莹润的水膜，他咬紧了后槽牙，用了十分的忍耐力才没让眼泪淌下来。
一只手忽然从后面搭上了他的肩膀，高英杰含泪回过头，一见来人，赶紧抹掉了泪水，站直了身子：“韩队。”
韩文清没说话，只是拍了拍少年的肩，继而看向张新杰：“王杰希怎么样了？”
“伤口不碍事，恢复后不影响行动，”张新杰扶了扶眼镜，无声地叹了口气，“精神力失控不好说，现在的手段只能暂时控制住他，后面能否压制下来还是要看他自己，”他顿了顿，无不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自己一会儿也有必要预约个静室待一会，“叶队的事对他打击太大了，他把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韩文清上前几步，借观察室门口的监视屏查看室内的情景。要是没有墙壁上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监察仪器，特殊观察室就跟普通静室看起来差不多，房间的一隅，王杰希被几条为哨兵特制的拘束带绑在躺椅上，高浓的向导素正用点滴的方式缓缓注射进他的身体里，但即便这样，依然无法平息他竭力的挣扎。青年额上跳起了几条狰狞的青筋，虚汗蒙了一脸，湿了他半耷的睫羽，右手上包缠的层层纱布则在一片乳白中亮得刺眼。
“相信他吧，他可以的。”韩文清沉默了半晌，开口道。
苏沐橙眼神微沉，她侧着头，在叶修看不到的地方深深地看了王杰希一眼，然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顺手把果盘里最后一片橙子塞进嘴里。她调皮地冲叶修眨了眨眼：“我还有点事，先走了，你们聊吧，两个未结合要注意影响哦。”
叶修无奈地一偏头，拿眼神谴责了一下她，王杰希则不慌不忙地靠了下脚跟：“苏队走好。”
两人目送着苏沐橙哼着小曲一蹦一跳地出了房间，王杰希把目光收回来，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愫重新落在叶修身上，叶修难以察觉地蹙了一下眉。
这次他感觉到了，王杰希的精神屏障开始变得极不稳定。虽然此时他的情绪本身就被控制得很好，屏障的构筑方式也极有技巧——不像是拔地而起一座高墙，而像是洒下一片种子，让其慢慢长成树木、形成森林，再把自己的情绪波动藏进去——颇有些润物细无声的滋味，但是在叶修看来，这还不足以连他也蒙蔽过去，他能感觉到有肆虐的狂风从林间穿过，狠狠撞击着枝桠，摇晃着树冠，让整片林海都在发出声声悲鸣。
“坐下来说吧。”叶修指了指空出来的椅子，王杰希也没客套，掀起大氅随意坐下，又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把姿势摆的端正了些。
“想跟我聊什么？”叶修放下平板，放松地半躺在靠枕上，伸了只手垫在脑后。
王杰希凝视着眼前的男人，狭小的一室之内、方寸之间，任何一个细小的动静都会被五感敏锐的哨兵所捕捉并放大，叶修的呼吸如同在耳畔，轻柔地搔动着他的心房，每一次眨眼，甚至每一根睫毛的颤动，微抿的唇，淡红的唇色，细小的唇纹，都清晰地落在哨兵的眼中，王杰希简直要魔怔了，一时间几乎要忘记了应说些什么。
“杰希？”叶修有些疑惑地又叫了他一声。
王杰希猛然回过神来，掩饰般地低下了头，清了清嗓子。
“有三件事，一是名字，”王杰希言简意赅，“前辈对从‘叶秋’到‘叶修’未免接受过快了，我想这其中的缘由应当你是记得的，”他又忙不迭地补上了一句，“这不是什么调查，纯属我个人的好奇。”
“这个啊，”叶修不由笑出了声，摆了摆手道，“这没什么，我本来就叫叶修，叶秋是我弟弟，我当初是冒用他的名字参军的，同卵双生子，DNA都验不出来。这不什么都忘了嘛，一时说漏了嘴。”
王杰希点了点头，果然如此。
“第二件事，可能问起来有些多余，但我还是想要试试，”他对上叶修显得有些疑惑的神情，“前辈，你在被攻击前看到了什么？那个营地在我们之前的侦查里并没有能力发动如此强劲的精神攻击。”
叶修耸了耸肩：“这个我也不知道，如果我记得的话那一开始就说了，也用不着非得你跑来问。”
王杰希垂下眼，脸上并无波澜，只是轻轻道了一句原来是这样。叶修不由又皱了一下眉，直觉告诉他王杰希在隐瞒着什么，青年有点僵硬地把手扣在膝头，却有几分下意识地试图将右手蜷缩起来，他的自控力很强，每当他想要这样做时又总会在第一时间里打断它，刻意性太明显，倒有点戒断反应的性质。叶修饶有兴趣地观察了片刻，刚发现掌侧露出的疤痕末梢，却被王杰希再次开口惊出了一身冷汗。
“第三件事，前辈，你考虑过结合的事情吗？”
王杰希说这话时语气板正平淡，跟问一句“你吃了吗”差不多，他抬起眼很坦然地直视着叶修，深处呈现暗墨绿色的眸子像是一汪清潭，既没有咄咄逼人的态度，也没有分毫退让的意味。
“说这个……有点早吧。”叶修对这个话题一时猝不及防，只能干巴巴地说。
“不早，前辈现在是向导，结合是迟早要面对的，”王杰希“不如早做打算。”
“哦。”叶修把回答缩成了一个风吹日晒下皱巴巴的胡桃，恨不能把自己埋进地板里。
“我只是想说，如果前辈有了结合的想法，请考虑一下我。”王杰希轻笑了一下，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他的表情瞬间柔和起来，微微弯起眼，弦月般的弧度里却只装了一个叶修，不像个来上门推销自己的哨兵，倒更像是深情款款的恋人，“我想在实力上我跟其他的同级哨兵相比并不会落败，而且我们从前一直关系不错，唔，性格也合得来。”
叶修尴尬地偏过了头，只想把这个不按套路出牌的王八蛋丢出去，什么聊聊，什么三件事，通通都是幌子！他愤愤然地想，老冯这是糊涂了吗，这种人的探视申请也批准！
“你手怎么了？”他仓促地转开话题，强行把战友间的相互关心按在哨向间不可言说的暗示后面。
这句话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王杰希的笑容顿时凝固在了脸上，情绪波动如山倾海覆，狠狠撞在了精神屏障上，整个精神图景都发出了声声轰鸣，他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拼足了定力才勉强维持个人样：“啊……这个……没什么，行动中受了点伤。”
对未结合向导的探视申请极为严苛，凭借王杰希在军中的地位与影响力也只得到了规定中短暂的十分钟，不等叶修再发问，王杰希腕上的个人终端发出了时间已到的警告提醒，这反而给王杰希解了围，他礼数周到地作了别，仓惶地转身离开了叶修的房间。
金属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随之而来的是S级哨兵坚固的精神屏障在图景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溃坍塌，王杰希疲惫地想，太心急了，原本是想要一步一步来的，可是在叶修面前他到底没能把持住常态。
真是糟糕透了。
他舒张开右手手掌，低下头看了看，掌心和第一指节处横贯的可怖伤口早已愈合，留下的不过是两条浅红色的异常光洁的新生肌肤，隔开的掌纹也在慢慢连上，可是伤口虽然已经从皮肤上褪下，却更深地烙在了心里，夜深梦回之际，痛的叫人喘不过气来。
叶修实在太敏锐了，从前作为哨兵时就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观察力，现在成了向导，简直就是如虎添翼。王杰希有点茫然地顺着空荡荡的长廊往电梯走去，一边在个人终端上预定静室和提高向导素配量，红色的字体跳出来，询问是否确定，他想了想，把默认的配量提高了三倍。
他不知道自己的平和假象还能在他面前保持多久。
房间里的叶修把黏着在闭合房门上的视线收了回来，若有所思地合上了眼。
第二天叶修的测定成了被重视至极的大事，中心塔上下闹的沸沸扬扬，人们见面的第一句话都是相互打听或者讨论这个前首席哨兵现在的实力。
叶修本人倒是满不在乎，完全置身于风暴之外，他正穿着一身极为紧身的银色检查服，随着肖时钦的指挥躺进了测定仪里。
这玩意儿做的模样有些缺德，活脱脱一个正方体从中间剖开，然后里面挖出了一个人形的凹槽，叫人看着就不舒服。仪器外表面是一个巨大的显示屏，肖时钦正站在它面前，手动将各项数据输入。
隔着一面单向玻璃，除了驻防在外的周泽楷，其余的S级哨兵都到齐了，韩文清抱着双臂靠在墙上，低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张新杰和王杰希则是一左一右地站在玻璃窗前向里看，一个脸色沉静，一个神情暗淡，黄少天则追在喻文州身边念叨：“我说队长，你觉老叶会是什么等级？唉我还真是难以接受老叶变成了向导这个事实，你说他要是跟一个别的哨兵精神共鸣特别高怎么办啊，塔如何安排结合，我非得伤心死不可。”喻文州站得远了点，他透过玻璃看着仪器上盖慢慢闭合，把叶修阻挡在视线之外，有些无奈地说：“看情况吧，即使精神共鸣度很高，也是要双方都有结合意愿才能提交申请的。”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以哨兵的敏锐听觉自然是落在了每个人的耳朵里，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在安慰黄少天，还是根本就是在安慰自己。
“王队，”张新杰推了推眼镜，侧过脸问道，“你还好吗？”
王杰希用问询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张新杰依旧不疾不徐地说：“昨天下午你在静室待了五个小时，向导素的使用也远超过了你的正常用量。”
黄少天惊奇道：“不会吧王杰希，你精神过载了？要不要找向导给你做下清理？”
喻文州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转向王杰希：“王队，前辈既然已经苏醒了，你也不必太过于自责。”
王杰希苦笑了一下，伸手捏了捏眉心：“谢了，我没事，只是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他。”
对于那件事，大家多少都能避则避，既然王杰希已经作出了表示，其他人也没再继续追问，一时间再无人说话，只有轻微的仪器运作的嘀嘀声隔着玻璃传出来。
等待永远是漫长而令人心急的，虽然他们的心恨不能飞至终点，但是人依旧只能选择一步一步走过去。
大半个小时后第一批次检查才完成，长桌上的打印机簌簌地吐出一叠报告，肖时钦关闭了相关项目，又把哨兵的精神连接库打开，匹配到仪器上，才拿着新鲜出炉的评定报告推门出来。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心跳飙上了一个惊人的速度，落在哨兵的耳朵里喧嚣到近乎难以忍受。
“SS级向导，”肖时钦也不多卖关子，即使是工作需要，未结合向导也不便于离哨兵太近，他就站在门口，招来个小型机器人把报告分发到每个人手上，由衷地赞叹道，“有生之年能见到一次，叶神真的是永远都能创造奇迹啊，还给不给我们一点活路。”
一群哨兵都懵了，他们睁大了眼睛看着手上的评定报告，跳过琐碎的指标解释，直接翻到最后的精神力图形上来，只见蓝色的线条勾画出的峰值直直越过了纵坐标上分割出的不同色块区域，一直抵达了还尚未有人留下印记的顶层空白处，底下用深蓝色钢印打着“SS”。
整条长廊一时陷入死寂，只有透过半开的门传出里面仪器重新启动的嗡鸣声。
“本来以为共鸣度测定要花很长时间，现在看来不用了，”肖时钦打开自己的终端，把一份电子报告传给了塔长冯宪君，“根据哨向同级匹配原则，叶神只能跟你们这些‘S级’做匹配测定了。”
大伙儿默不作声地相互看了一眼，心情复杂极了，他们觉得自己就像是站在刑场上等待判决的囚犯，生怕面对的会是一纸死亡宣言。
匹配测定果然快了很多，约摸过了五分钟，检查室里面又一次传来叮的一声脆响，仪器运作停了下来，打印机随即开始工作，肖时钦返身走了进去，细心地把门带上了，他在显示屏上按了几个键，测定仪上盖缓缓打开，露出里面百无聊赖的叶修。
“恭喜叶神，史上第一位SS级向导。”肖时钦微笑，接了杯无菌水递了过来。
“是嘛？”叶修仿佛也被吓了一跳，他从仪器里坐起来，扬了扬眉，接过了杯子，“谢谢，那还真是走运。”
肖时钦迅速查看了一下手里匹配的结果报告，神情登时古怪起来，叶修察觉他的异色，端着杯子往嘴边送的手一顿：“怎么了？”
肖时钦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悖论，这是悖论。”语毕他也没有回答叶修的问题，径直走了出去。
叶修一头雾水地抿了口水，转过身来，把两条长腿从边上垂下，悠悠地晃荡。
“快快快！让我看看！”黄少天急不可耐地扑上来，也不管哨向安全距离了，直接把他手里的报告全扯了过来。
最上头一张是周泽楷的，他只瞄了一眼，就觉得如坠冰窟，四肢都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共鸣结果那一处清晰地印着：100%。
“老叶跟周泽楷居然是百分百共鸣……”黄少天喃喃自语道，手指没了力道，任由不知是谁把报告抽了过去。
离得远了点的几人都如遭雷殛。
所有人都知道，90%是一个哨兵和向导的精神共鸣无法越过的槛，从来没有出现过超越这一数据的共鸣度，要知道整个联盟里最高的共鸣度一直都是由叶修和苏沐橙保持的87%，可惜叶修是个黑暗哨兵，理论上不需要向导，所以苏沐橙更多的做的是全方位策应，也就偶尔给他做下精神清理。
100%，简直就是传说中的灵魂伴侣，精神连结下根本就是一个人，这要几世修来的缘分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从石化的黄少天手里抽走报告的是喻文州，他依旧很冷静，一目十行地把所有报告都扫了一遍，露出个愕然的表情来，他抬头看肖时钦：“这不可能！”
“我确保仪器是没有问题的，结果的确就是这样，”肖时钦面色凝重地说，他又皱了皱眉，像是极度不能理解地低声道：“不仅仅是这样，叶神他……”
肖时钦没把后面的话说完，他只是自我否定般地一哂：“怎么可能。”
缓过神来的黄少天和其他人纷纷上来拿走了自己的报告，立刻了解了喻文州所说的不可能是指什么——他们每个人与叶修的精神共鸣度都是100%。
一众人正面面相觑，不知道要用什么话语来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时，叶修推开门从里面溜达了出来。
“呦，都在啊。”
张新杰突然把报告卷了起来，不置一词，在大家各种一言难尽的目光中冷着脸从一边的电梯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