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叶】参破（下）
【参破】（下）
8
僧人但求苍天，不涉尘世，第一次过问世事，便是闹得惊天动地、沸沸扬扬。
陛下为显圣明，也是掩去以一己之私兴兵事只过，为表劳圣僧奔波跋涉，开坛祈福，安抚民心，要给赏，给大赏，要僧人随便提要求，叶修却不要加官赐爵，也不要建庙设坛，更不要黄金绸缎，他在那金銮殿上张口只要一个人——那个被定了欺君谋逆死罪的黄少天。
这便是当众打了圣上的脸，还打得狠极了，陛下怒极，摔了打算封赏的黄缎圣旨，拂袖而去，僧人却也不恼，在一众怜悯或者看戏的眼光中鞠躬作揖，然后转身走出殿外，跪在了白玉石阶之下，竟是要非要陛下允了此诺不可。
僧人在大殿之下一跪就是三天，不吃不喝，脊背挺得笔直，陛下在怒头上，又哪里肯轻易允了，朝中有人窃窃私语，说这僧人怕不是要跪死在殿前。
第三天深夜，刚过二更，忽降大雨，电闪雷鸣，而一道惊雷不偏不倚地劈在了陛下留寝的丹霞宫顶，陛下就穿了一件里衣，披头散发地被众侍卫护着逃命出来，连平日甚宠的贵妃都顾不上一并带出来，形容甚是狼狈。
他身边的大太监有心向佛，便忍不住对陛下耳语道，莫不是那圣僧所愿顺应天理，陛下失言一事所行忤逆了佛祖，所以才……
帝王乃惜命之人，惊惶之下也无心在坚持原本斩草除根的想法，再心有不甘便也是恨恨地一挥手道，让那和尚带着黄少天走，此生不得再入京！
那雷竟真就这样默然了，只余瓢泼的雨渐渐浇灭了这焚了一座寝殿的滔天火势。
三刻钟后，大太监淋着雨赶到金銮殿前宣圣上口谕，叶修在黑夜中抹了抹满脸的雨水，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
芙蓉展露，新荷出水。
9
这世上只有两个人知道那一夜帅帐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年轻的将军因常年持剑，手上有一层厚厚的茧，磋磨在身上给人带来一种削皮挫骨的错觉，火辣辣却又无形的伤口从锁骨蜿蜒到侧腰，眼见着就要向腿间延伸过去，叶修难堪地合上眼，偏过头去，他虽然有献身成仁的觉悟，但并不意味着就能够全盘接受被这般对待。
黄少天俯视着身下的男人，尽管烛火已经熄灭，但他视力极佳，借着漏入帐中的营火也能将男人看得仔细。
他不是什么淫奢好色之人，虽然勾栏别院也曾光顾不少，但都是抹不开面子才跟着别的世家弟子过去看个新鲜，他身上一直带着将风之家温养出的杀伐疏离之气，又把先立业再成家的箴言恪守得紧，所以至今都不曾对谁心动过，媒妁之言不少，都是朝中官贵之女，却也没有定亲。
而今晚身下这与温软毫无关联的男人，却意外地拨动了他的心弦，这声响并不激烈，像是荒原黎明时分，在猎猎风中忽然听得一声鸣啼。
隐隐约约，却余音绕梁。
叶修狠狠地咬着牙关，不多一会儿就觉察出了血腥味，也在这时，他感到那双手从他身上抽离开来，随后是窸窸窣窣地响，听起来是黄少天在箱中翻找什么，叶修以为是青年是在找行事之物，因而并没有睁眼，直到冰凉的膏药敷到了他腰侧的伤口上，他才微微睁了眼，只见青年低着头慢慢地在处理那道许久未好的伤口，高束的冠发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一根黄金发簪在昏暗的夜色中不时闪过并不明朗的光亮。
叶修腰身上有一道伤口，是撕裂伤，约摸一月前难民刚进入荒原时遇上了狼群，有来不及逃离的老人眼见就要葬身狼腹，他情急之下将禅杖抵住血盆大口，拖得那丁点时间让他人将老人救出，只是腰侧被狂怒的野狼抓伤，再深点便要触及脏腑。也不知是否真的是上天眷顾，叶修虽然重伤，高热一场后命却保住了，只是后来的劳累跋涉，又没有良药，伤口便一直未能愈合，至今还可见内里的血色。
黄少天虽未习医术，处理伤口却是一把好手，很快便上好了药，又拿白棉细纱裹了，随后拎过一件羊皮大氅，轻缓地给叶修盖上，他扭头避开僧人的凝视，微动嘴唇，只吐出了两个字：“抱歉。”然后起身随意将书榻上的东西拂到一边，铺了条薄被，便和衣躺下。
帐外的风声有几分凄厉，叶修一夜无眠，他睁着眼睛看着被风吹得不断鼓动的帐顶，第一次感到难以静下心来。
一边的青年倒是不择席，睡得不错，还冒出了几句不明所以的梦话来。
叶修叹了口气，在破晓时分响起的号角声中合上了眼。
10
黄少天从天牢缓缓走出的时候还有些晕眩，太多天的黑暗，已经快让他忘记了光的样子。
僧人牵着一匹马，等在宫门口，他依旧是一身麻布僧衣，背上一个简易的包袱，同他行走世间的千百个日子并无不同。
不，还是有些许不同的，他那拿着佛珠的手上却提着一柄剑，青色的剑穗在风中轻轻地摇，他素来平静无波的面容上却有些许笑意，如同碧波练洗过的黑色眼眸里映出了一个逐渐走近的人影。
黄少天走到叶修面前，这个只与他有两面之缘、一月相处的人，以一种难以想象的方式将他们的命运绑在了一起，他却不知道为何，心底竟生出些许释然来，如同尘埃落定、落叶归根。
叶修把剑递给他，黄少天接了过来，还下意识地想挂在腰间，落了个空才想起自己只是一身素袍，已经没有了可以佩剑的腰带。于是他便毫不犹豫地把剑背在了身后，剑影划过宫廷的青石板，轻微的铮鸣声昭示着一次一刀两断。
“走吗？”黄少天问道，朝叶修笑了笑。
“走。”叶修答道，也弯了弯眼角。
于是他们转身离开，没有人回头再多看一眼。
这应该是他们的开始，从各自的故事里走到了一起，僧人走下庙宇，甘心染上红尘气息，将军堕下高堂，从此江湖四海为家。
11
一个朝代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那么小的一段，过去了便忘记了，后人并不愿意花费太多力气对前朝旧史刨根问底。
但是那个朝代却有着一个流传了很久的故事，久远到超过了那个朝代本身的流传，那个故事里有一个僧人，还有一个剑客。
僧人广行善事，剑客除恶扬善，是为一段佳话，江湖里有很多他们留下的影子，一起歇过脚的客栈，一起赏过枫的山谷，一起赢下擂台的武场，以及一起葬入土中的那一座墓。
除此之外，这些故事里还有些其他的流言。比如这两人从来只宿一间房，同乘一匹马，剑客将僧人护在怀中，像对待珍宝般小心翼翼。再比如有人说那剑客是天上的武宿帝君，却恋上掌管运势的星君，犯了天条才被打了下来，佛子亦是星君入世，特意自贬入世轮回以护爱人周全。
当然这些都无从查证了，只知道很多年以后他们的坟前仍常有人拜祭，并且必须得一起拜，倘若只拜了一个人，便会有倾盆的雨落下，将人浇个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