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面映象

想要亲手为你加冕为王

【黄叶】参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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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破】(中)


4

天下熙熙,天下攘攘,惊堂木拍起,不知惊起多少史鸦旧雀。

放在三年前,偌大的京城里谁人不知黄家的大公子黄少天,家世显赫,青年才俊,浪荡潇洒,七岁习武,十二随军,十六中得武试状元。他及冠之年,有承恩黄父的隐士送来一把旷世好剑,出鞘时仲夏正午雷鸣电闪,倾盆暴雨冰凉彻骨,剑锋破雨而滴水不沾,故剑铭曰“冰雨”。

只是树大招风,功高震主,没有那个帝王能够忍受自己的百姓在提到一个异姓的将军时满是虔诚膜拜之情,纵使黄家世代武将,曾立下汗马功劳,也并无二心,却仍无法避免走入一个死局,在黄少天奉命西征的那一刻起,无形的屠刀就已经举起,在后方随时准备砍断青年倨傲的脊梁。

这些都是后话了,后人能对此评点叹息,而局中人却不得不被命运挟卷着跌跌撞撞地前行。


5

叶修一连很多天都没有走出帅帐,饮食和沐浴都由人送到帐中,士兵们不敢多言,只能偷偷地相互使个眼色,难民则是死寂般的沉默,还有人悄悄落泪,尽管他们这些天的待遇跟途中相比与天堂无异,吃的饱穿的暖,军士们还给他们搭了个帐篷,再也吹不着荒原夜晚的猎猎寒风,但是这般舒适似乎更加让人时刻时刻想起,这一切都是由于叶修做出的何种难以启齿的牺牲。

黄少天倒是每天都惯例练兵或者巡营,还有闲情遣了驿兵向朝廷送了封文书,解释了下在行军过程中停留许久的原因。

当然是一番胡编乱造的冠冕堂皇的废话。

直到拔营前一天,叶修才出现在难民居住的帐篷中,依旧是一身麻布僧衣,神色一如往常,黄少天跟在他身后,心情颇好地哼着小曲儿。

难民们畏惧黄少天,尽管心情激动,却不敢有所行动,只能哀凄而担忧地看着叶修,后者觉察后向他们宽慰地笑了笑,躬身仔细地检查了几位老人的身体状况,又摸了摸几个凑上来的孩童的脑袋,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安宁又淡然。

第二天,黄少天带兵继续向西行进,叶修也领着难民往东寻找一片容身之地。

他们之间没有告别,甚至没有再见一面,便就这样背道而驰,但叶修却在走出许久之后,回头遥遥望了一眼,仿佛是要越过那铁骑踏起的滚滚黄沙看到那个马背上的青年的挺拔背影。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眼底浮现出一丝怅惘。

只是这叹息过于轻微,顷刻便消散在夹杂着砂砾的荒原的风里,更别说是撼动一个人的命运。


6

三个月后叶修终于带着难民抵达了川蜀之地,虽然气候与故土相去甚远,言语也不甚通融,但好歹没了兵临城下的惴惴不安,也没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痛苦,虽是苟且,起码老有所终、幼有所养,这在战火中已经是莫大的奢望了。

黄少天却仿佛在这一路上用尽了所有的运气,在攻打笳国之时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激烈反抗,不但没能一鼓作气地拿下,反而被迫退了十里地。

出兵在外,兵贵神速,他们深入西域,孤立无援,本就不能持久作战,攻城久攻不下,不但士气大受打击,眼见粮草却也是要断了。

黄少天迫不得已,战报加急回禀朝廷,希望能够速调粮草和援兵。

他没想到的是,与他书信同时到达的,还有一份来自笳国的和谈书。

他更没想到的是,他望眼欲穿地等来的不是援兵,而是退兵和谈的圣旨,以及让他五雷轰顶的罪状书。

……故意攻城不下,带兵在外,久不回京,意图谋反。


7

黄少天没有想到再见到叶修会是自己如此狼狈而不堪的时候。

天牢潮湿阴冷,处处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味,除去狱卒,长得最肥的就是藏在墙角的大老鼠,毕竟刑房一天总得进几个人,它们不缺血肉滋养。

黄少天蜷着身子侧卧在草褥子上,只着一件单薄的囚服,手腕上脚踝上都扣着镣铐,被长长铁索固定在墙上,生铁与皮肤接触的地方早已磨破,结了一层血痂。他虽然是武将,到底也只是弱冠之年,下狱近三月,吃不饱穿不暖都成了小事,各种刑法才最磨人心智。狱卒似乎也知道这次黄少天绝无可能活着出去,下手丝毫不含糊,青年身上已经是无数疤痕,好在他身体底子在那,换做一个文弱书生,十条命也已经折腾在里面了。

陛下收拢兵权之心天下昭昭,黄家作为第一块拦路石必定是要被彻底根除,此般境况下,朝中文臣几乎都落井下石,武将人人自危,原先与黄少天交好的几个想说几句好话来保住他的性命,没想到陛下一怒之下全都押下了狱,此后更无人敢为青年求情。

牢门上的铁链响起来时黄少天还以为又是哪个想要巴结圣上的奴才想了办法来折磨他,他不想搭理来人,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依旧背对着门口缩着身子,只听得平时对他极不客气的狱卒无比谄媚的声音传来:“大师,就是他,您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的一定尽力而为。”

一个人淡淡地道了声谢:“能否让我单独同他说几句?”

这声音有几分熟悉,黄少天恍惚中却也没能分辨出来者是谁,只听这狱卒的口气,怕不又是个在圣上面前得宠的。

狱卒连连应声,将牢门合上,轻手轻脚地走了,黄少天听得来人慢慢地走到了他的身后,将什么东西放在了地上,然后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似乎是坐下了。

叶修看着面前青年消瘦的背影,那颗高高挂在红尘之上的心倏然一紧,疼的他有些说不出话来。

黄少天许久等不到动静,有些疑惑,慢慢翻了个身。这样一个动作便让他生出几分晕眩,过了点时间才将视线聚焦起来,他认出了身边跪坐着的叶修,也看到了他腿边放着的一个紫檀八角食盒。

叶修轻缓地打开食盒,刚才还清冷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少将军,吃点吧。”

黄少天不是不饿,而是已经麻木到快感觉不到饥饿了,他像是没听懂叶修在说什么,眨了眨眼,满脸都是茫然。

叶修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探出手来,道了一声失礼,在黄少天额上贴了片刻。

“你在发烧,”他收回手,垂下了眼,揭开了食盒的第二层,取出一只小巧的鎏金酒杯来,又拿出一只紫砂壶,将酒杯满上,递向黄少天:“少将军,把它喝了吧。”

“少将军?”黄少天缓过了来,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有些艰难地撑起上半身,嗓子嘶哑得连字句都有些难以辨识,“已经没有少将军了,我现在就是个连狗都不如的罪人,连送我父母弟妹入土都不能的废物。”

叶修沉默了,或者说他竟也没能寻出安慰的话,入京路上他就已经听闻了黄家满门抄斩、长子戴罪下狱一事,他说不出什么来,只是将酒杯依然固执地端在青年面前。

黄少天盯着那杯酒看了半天,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起来,原本如枯井般毫无波澜的眼睛里也有了些神采,他舔了舔嘴唇,却是第一次直呼了对方姓名:“叶修,你是来送我上路的吗?”

叶修一怔,顷刻间便明白了黄少天在想些什么,正欲开口解释,却又听青年说道:“也好,我一生坦荡,并无什么亏心挂念的人和事,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你,当初存心折辱于你,现在由你来送我上路最好不过了,是为因果,我也心安。”

青年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像初升的太阳,将这阴冷的一方天地映得格外灿烂,一扫所有阴霾,然后他猛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叶修静静地看着他,眼眶便微微湿了,半晌才轻声道:“托少将军的福,我才能带着百姓们到达蜀中,在那里我偶然结识了一位隐世神医,他送了我一些难得的草药,能治内伤护经脉,对你现在有好处。”

药酒浓烈,入喉如沸水,一阵异样的热流直冲丹田,继而流往四肢百骸,即便叶修不说,黄少天也觉察出来这是个好东西。

“你……”他迟疑了,“不是来杀我的吗?”

叶修轻笑,目光澄澈如水,“为什么要杀你?”

黄少天无言以对,叶修便也不再言语,倾身将青年扶坐起来,可黄少天太虚弱了,连坐都难以坐稳,叶修犹豫了一下,让青年靠在了自己怀里。

清汤小点,甘草微甜,食物很是精致,却又带着些不沾人间烟火的冷,叶修端着碗,给黄少天一口一口喂下,仿佛从来便是如此情深似海。

黄少天吃了热食,又饮了药酒,未免疲乏,便在叶修怀中逐渐睡去了,这好像是他下狱以后这么久睡的唯一一个安稳觉,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谁在娘亲怀里的日子,安宁,又平和。

叶修则轻轻地抚摸着青年未束的长发,沉默地凝视着他的侧脸,很久后才低声喃喃道:

“我会带你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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