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面映象

想要亲手为你加冕为王

【ALL叶】禁止入内(52)(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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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止入内】(52)

 

 

爆炸的火光终在怒吼的海浪间湮灭了,留下的是以船只原来所在之处为中心、直径超过三海里的一片残骸。不时有深棕色的油迹被浪花掀上来,在空气里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炸的很彻底,也很仔细,连一块大一点的船板都没有剩下。放眼看去随着波浪起伏上下的全是用不着环抱就能拿起的残块,金属的外壳和深灰色的木板在海水中都是一样的黑色,还有些不知名的东西碎裂后呈现出各异的形状,间或在浪尖冒个头,在白光下微微一闪。

微冷的夜风在叹息,抑或那只是气流通过海湾两边的山石引起的,但不管是因为什么,都像是有人在低低哭泣。

黄少天抵达时面对的就是这么一个场景。

他忽然想不起来曾经爆破课上学的理论知识,思维跟那些模糊的数字较上了劲,像是插在了和着水泥和水里的木棍子,玩命地想要把它们从记忆的壁画上抠下来。

一个人处在爆炸场十米之内的生还率是多少来着?五十米之内是多少来着?有阻挡物是多少来着?在这样冰冷的海水里又是多少来着?

黄少天突然又不想再想了,他在那一片残骸区域如没头苍蝇般急速转了一个圈,然后扬起手恶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随即猛地扳动舵盘。快艇高高扬起船头,气垫和水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声响,然后一个转向后直直向残骸区中间冲去。

那可是叶修啊,谁都会死,但他不会。

黄少天一边将快艇上的照明设备全部打开,一边在被浪花打湿的上衣内袋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沾了水又紧握舵盘太久的手指变得僵硬而不灵便,但他还是哆嗦着划开了屏幕,接着点开了一个软件。界面卡了一会儿,片刻后,一张暗色的卫星图跳了出来,而一个红点正闪烁其上。

黄少天猛地向红点所在方向看去,海面依旧是黑的,探照灯则扫过的地方是蒙蒙的灰,视野之内看不见一个人或者类似人的身影。他湿漉漉的刘海被风掀起,露出一双红的滴血的眼睛。

 

 

码头一时间曾乱成一团。

把认知从“何启另搭乘船只逃走”转到“叶队长只身前去追击那艘船”很简单,不用想都能明白,但是从“叶修去追击那艘船”再进入到“那艘船刚刚发生了剧烈爆炸”却比登天还难,所有人都在潜意识里拒绝,想把那句话当成比海风还要透明的存在。

既成的事实,却犹如天堑,叫人不但迈不过去,反而一头栽下来摔的头破血流。

韩文清却比谁都冷静,他没有急着追赶黄少天,而是指挥着一众刑警把被捕的参商殿的人陆续押上岸,然后接过了前后两个总指挥都跑掉了的通讯频道,井井有条地开始安排解押事宜并呼叫孙哲平带搜救机前来支援。

人在手足无措的时候容易遵循从众的本能,且不说霸图的人,其他的无论熟不熟悉韩文清的刑警都对他的指令执行无误,男人清醒又冷静的气场压下了所有的慌乱与紧张,让人不自觉地产生安全感与依赖感。警戒线拉了起来,执勤警戒人员到位,警笛长鸣的警车开上了码头,把带上手铐的一众人全部带走,直升机轰鸣地掠过上空,向外海域飞去,快艇搭载上搜寻雷达和医疗应急设备陆续离开浮桥。

熙熙攘攘的码头上逐渐空旷、安静了下来,林敬言又确认了一遍,保证了没有什么遗漏的事项,刚打算招呼人离开——他们再做逗留已经帮不上什么忙了,霸图本身还需要进行收尾处理——这时他却发现韩文清不知道什么时候远离了人群,站到了一处延伸到海中最远的浮桥上,负着手看着远去的快艇。

“韩队,”林敬言顶着风走过来,“你不走吗?”

“你们先回去吧,”韩文清没有回头,目不错珠地盯着苍茫的海面,“我在这等他回来。”

 

 

黄少天根据GPS定位到达红点附近的水域时叶修正抓着一块快翻个的舢板碎片随着海浪漂流,他借着那少的可怜的浮力努力将肩膀以上露出水面,一只手攀着参差不齐的边缘,手指上被铁皮划破的伤口早已泡的发白,都流不出一滴血来,他另一只手埋在水面下,不知道在做什么,整个人看起来倒还挺精神,看见有快艇驶过来,在逼人的灯光下居然还笑了笑,只是他脸色过于惨白,模样又过于狼狈,活脱脱就一只刚出水的水鬼。

黄少天怕快艇的水流把叶修冲的更远,干脆关闭了马达,扯了一件安全衣跳了下去,闪避着四散的残骸,奋力向叶修游去。

倒像是他成了落水者,在拼了命的想要抓住那根苍白的救命稻草。

“挺快呀少天,我……还以为要再泡上几个小时你们才能找到我呢。”叶修憋着一股气才把这句话说完,然后喘了三喘,再想说点什么,却被一股上升的浪头打了个支离破碎。

黄少天游到他身后,紧紧贴住他的后背,一只胳膊穿过他腋下给他借力,另一只手往他身上套安全衣。

“那边怎么样了?都抓住了吗?”

平日里总是叶修嫌弃黄少天话多,懒得搭理他,现下两人倒是掉了个个,叶修费尽气力地在说话,黄少天则一声不吭,尽量快速地把搭扣扣到他的肩上、胸前。

他现在知道叶修另一只手在干什么了——叶修的小腹上一个明显不属于人体的异物正横插在里面,摸着像是一块钢板,他在水里漂浮的这会儿全靠一只手捏着上下伤口,才不至于让血都流出去。流干了倒还好,就怕引来深海里的东西。

叶修支持了这么会儿也已经是精疲力竭,他放任自己把整个人都交给黄少天,由着他给自己穿好安全衣后又揽着他的腰向快艇游去。

叶修在平息下来的浪涛声中隐约听见了一声低低的啜泣,他艰难地想转过身子,却被黄少天擎住了肩膀,只能抬起一只胳膊从肩头穿过,慢慢摸上青年的脸。

他摸了一手的涩涩的水,不过海水本就是咸涩的,他愈发迟缓的思维和逐渐游离的意识也分不清那到底是什么。

“少天,”叶修轻声问,“你怎么找到我的,这片海域这么大,你怎么直接就朝这里来了?”

黄少天闷闷地嗯了一声,不知是呛了水还是刚才那番动作引起的胸闷或者是别的什么的,他的鼻音听起来很重:“我说过我时刻都会在你身边,只要你需要我。”

叶修一愣。

黄少天在他背后叹了口气,又伸手把一块漂向他们的残片推开,选择了坦白:“你上次拆线时,我让医生在你伤口边注了一个微型的GPS。没经过你同意,老叶你不会怪我吧。”

叶修半天没声响,随即又笑了,他把头向后仰去,靠在黄少天的肩膀上,这个角度能看见青年流畅又有力度的下颌,以及被水打湿的卷翘睫羽。

“我怎么会怪你呢,你可救了我一命。”

黄少天已经带着叶修游到了快艇边上,他探出一只手掰住船板,用手指勾下来一个救生圈,然后自己半伏在上面,借力把叶修抱上了船。

叶修躺在船舱里,像是花光了最后的力气,连呼吸一次都得喘会儿。

“少天,结束了,终于都结束了。”

海面依旧漆黑,远远地又有快艇再向这边驶来,黄少天拧灭了船上的探照灯,复又打开,反复几次示意位置,随后他转身跪下,把叶修整个儿抱进怀里,艰难地开始查看他的伤口。

叶修面朝天躺着任他摆弄。苍穹不是黑的,低空中飘着淡淡的一层烟,远处的烟火还没歇,不时仍旧传来几声欢快的爆响。

叶修感觉着渐渐模糊的视线,露出个由衷的轻松笑容来,他喃喃道:

“我好像,看见星星了。”

 

 

奈何就这样成为了一个只存在于新闻上和档案里的过去式,它的退场虽然惊天动地炸了一回,但是既没有人为它鼓掌,也没有人吟诗颂扬。

最在那艘船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叶修没有人知道,但是所有人都知道的是: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搭载有重型武器的枪械库在那场爆炸中灰飞烟灭了,何启则当场死亡——后来的打捞队没能捞全他的尸体,但好歹捞出了个被海水泡的一塌糊涂的脑袋,还少了一小半。

叶修不负众望地又住进了手术室和ICU,据他清醒后的陈述,他是察觉有异追了过去,摸上船后又发现了实情,于是对着枪械库开了几枪,在其引爆前自己跳海了。

大家都当他是在说鬼话。

他身上除了被爆炸中弹飞的钢板扎中的伤口,还有两处子弹贯穿伤和几处格斗伤,这些都不可能是一句轻描淡写的“爆炸前跳海”能造成的,可是叶队长实在有气节,宁死不屈,开口就装傻,把本来一拨为他心疼的人气的通通肝疼也没能知晓实情。至于他在行动报告里究竟是怎么说的就没人知道了,老校长叫人扶着颤颤巍巍地亲自来看他,也用录音笔带走了他的那一份口述报告。奈落计划历经十年终于圆满完成,其参与人员与成果重见天光,但是过程中的曲折心酸都化作了档案里的几行字、几张照片和几段声音,被永远尘封了,人们只会知道从此以后沿海各省海清河晏,再无奈何。

但是它留下的故事却并没有到此结束,春节假期过后检察院着手的第一件案子就轰动了一时,成为节日余韵里茶余饭后家常唠嗑的热门话题。

对奈何抓捕回来人员的判处慎之又慎,前前后后五大堂口共抓捕了上千人,每个人按照警方掌握的证据条条款款地对上,区分惩处,把检察院上下也累到吐血。

轮回道的判决最为引人注目,有捕捉到消息的媒体提前对一队进行了采访,警方也没瞒着,对他们特殊的身份做了详细的介绍,也表示了期待社会大众能给予一定的看法和助力。公开庭审的那天旁听席被民众挤了个满满当当,各方媒体无一缺席,其热度与影响力是多年未见。

叶修说到做到,尽管他因伤住院,但是后续的工作由一队牵头,在各刑警支队的共同努力下还是将查档工作全部完成了。轮回道被捕的59名成员中,有31人明确地找到了多年前对应的失踪儿童信息,其余的有部分的确是视人命为无物的亡命之徒,还有一部分来历则实在无从查证。

全国各地的家长得到消息赶来Y市,庭审之前在检察院门口,被押下车的青年们见到了自己十几年未见的父母亲人。如果说曾经说时光能够改变一切,那么在现场目睹了那一幕的人可能自此不会再全然相信那句话了,他们会觉得时光能改变的,终归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或者是已经放下的东西,那些忘不了、死不掉、丢不开的执念,即使在岁月的洪流里,也能岿然不动。

轮回道的青年们大多同周泽楷差不多大,他们的父母也基本年过半百,特别这些年心怀失子之痛,过得比寻常人更苍老些。他们有的带来了孩子小时候的相片、玩具,有的抱来了一大堆衣服,絮絮叨叨地说这是你几岁几岁生日的给你买的,更多的则是抱头痛哭,抽噎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那些青年们,有痛哭流涕的,有茫然无措的,有无动于衷的。

江波涛说的对,要让他们完全走入这个社会需要很长时间,要让这个社会完全接受他们也需要很多努力,但是无论如何,总归是有希望的,总比他们原有的生活要好上那么一点点。艾德蒙·唐泰斯曾经说过,人类的一切智慧都藏在“等待”和“希望”里,他们的亲人会愿意付出等待,现在只要能够燃起那丁点希望,那么就有理由相信,这一切终会变好的,不是吗?

周泽楷和江波涛的判决则得到了警方的全力支持。

对周泽楷,虽然他卧底期间让警方蒙受了损失,但是到底没有影响终局,何况他后来顶替王杰希受难,促成了江波涛的自白,可谓是扭转了整个战局,不然警方绝对不可能如此之快地将奈何收拾干净,而对他曾经做的单子,警方希望能够追溯雇主本人的罪责,毕竟如何用刀,对错都在持刀人的身上,刀虽染血,终究不是其本意,何况周泽楷本身就是受害者,成为刀也是被迫无奈。王杰希更是出庭作证,指出周泽楷是在知晓他身份的情况下主动顶包,并且在刑房极力对他进行掩护,刑警一队的所有队员也是全部愿意为其做担保,再加上周泽楷此时重伤尚无行动能力,检察院对此无奈,判了他三年有期,缓期一年,如果他愿意接受警方的时刻监察并表现良好的话,可能到时候连有期也能减免。尽管没能得到大家所期望的免罪,这已经是一个最为宽容的结果了,也还算能让人接受。而对江波涛,清剿掉轮回道和处理枪械库完全是他的功劳,虽然他还是那类没能找出具体来历的人,但是江波涛基本没有做过什么单子,身上没有人命官司,即使无功也不会被重罚,叶修托方锐前来提出对他施行“以劳代惩”,江波涛能力出色,让他在警局内无薪工作五年,既能时刻监察也能人尽其能,何不两全其美,等五年后再根据表现对其职务去留做定夺。法官们商讨了半天,最终批准了这一提议,江波涛所期盼的求仁得仁,到底以另一种方式收获了结局。

 

 

两个月后。

 

 

韩文清站在立身镜前仔细整理自己的衣领,银色的金属领花把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投入镜中,又被镜子反射,片片银光晃动,几乎要在雪白的墙壁上跳出一曲华尔兹来。

警服看起来简单,穿起来却是个严肃认真的过程,相较于“穿衣”这一人类简单的需求,看起来更像是一场仪式。警衔、警号、胸徽,韩文清穿的一丝不苟,修长而有些粗糙的手指慢慢把肩章套上,又把肩缝处的褶皱一点点抹平,最后他拿起端正摆放在桌子上的盖帽戴上,又正了正角度,保证了帽徽正中落在眉心之上。

镜中的男人身型挺拔,神情肃穆,有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感,很熟悉,却又有些陌生。

其实挺讽刺的,他明明是警大的正规学生,甚至是那一届最出色的之一,这却是他七年来第一次穿警服。

韩文清在镜前伫立了很久,终于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他拿起桌上的手机,拉开了自己宿舍的门。

早晨的阳光在走廊上跃动,晚春的温度已经带上了几分燥热,连警局这样不近人情的地方都沾上了一点介乎“热情”与“热血”之间的味道。

张新杰刚晨跑回来,正边拿毛巾擦脸边从走廊另一端走过来,不疾不徐,每一步迈出去都是妥妥的七十五厘米。

“韩局早。”他微微扬了扬手。

韩文清点了点头:“早。”

林敬言正好跟在张新杰后面上了楼,端着一杯豆浆:“韩局,张副,早啊,今天食堂伙食不错,出了新点心,要不要去尝尝?”

还不等那两人回答,一边的宿舍门像被汽水冲开的瓶塞子猛地向里打开,张佳乐顶着一头睡成鸡窝一般的头发,穿着件背心探出半个身子,半眯着眼慌张地四下打量。这货估计昨晚熬夜打游戏了,眼睛红红的,不知道是不是在梦游:“咦咦咦?!今天不是周六吗?!怎么都起来了?!要出任务吗?!”

霸图全员回归,取回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所取得的成绩有目共睹,免不了受嘉赏领功勋,除此之外,正逢市第三分局被撤处了个干净,百废待兴,老校长干脆在会上提议,把这一班子人全塞了进去。现在的韩文清,不再是那个要在污水里摸爬滚打的黑道老大,而是刚上任的三分局局长,张新杰、张佳乐、林敬言等等一列人也没有异议地接下了三分局的其他职位。这些不惮于黑暗却在其中行走多年的卫道者,终于站在了阳光下,他们的任务已经结束,却仍将以另一种形式继续自己不尽的使命。

三个人都对这只没出窝的兔子无语了片刻,韩文清沉默了一下:“不是,是我要去见一个人。”

 

 

王杰希好不容易才从学生的包围圈中挤了出来,原来挺括的衬衫和西裤被挤得皱巴巴的。尽管下一节课的上课铃已经打响了,但还是有一个男生不屈不挠地追了上来,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步步紧跟在他身后问道:“王教授,方才您说拔钉子不是上策,这是为什么?”

王杰希思忖片刻回答道:“拔钉子,是最快最富有成效的选择,但之所以说它不是上策,是因为钉子终究只能挂起完整的图纸,如果图纸本身碎了,那么钉子即使存在,也不能起到太大的作用,所以在计划的破除行动中,了解计划内容、找出关键节点的人物,并将其一一除去,才是从根本上将一个计划毁掉的办法。”

学生恍然大悟,连声道谢。

王杰希两次重伤都伤在腿上,加上第一次治疗不到位,医生评估他的身体素质大概无法再回到巅峰时刻的状态了,再加上王杰希自己多年卧底已是身心俱疲,也不愿意再回到一线工作,他又不想接手跟政治相关的职位,干脆留在了警大教书,成了警大建校以来最年轻的刑侦学教授。

他当年就是个绝顶聪明的学生,在学术研究上也大有造诣,当时就有老师跟他提过留校任教的建议,只是少年不知人生多变,亦不知有些东西可以刻骨铭心,曾经的他可是心心念念地想要在第一线打拼,对教书育人多少有点不感兴趣。

离开了教学楼的王杰希静静地走在一条两边都是训练场的小道上,高大的梧桐树筛下斑驳的光块,路边用来隔离的铁丝网上爬满了绿叶,许多浅紫色的朝颜花正点缀其间,月白色的花托,柔软轻薄的花瓣在风中微微地颤,像来把青梅嗅的少女,也像惴惴不安的心跳。

不时有迟到的少年骑着单车从他身边飞一般地行过,风鼓动起他们为了装酷而特意敞开的衬衫外套,带来些未洗净的洗衣液的芳香和年轻、鲜活的美好味道。恍惚间王杰希觉得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学生时代,那时他常常走这条路,晨间,晚间,独自,结伴,一路洒下过许多喜怒哀乐,而现在想来,那些依旧历久弥新的情感大多都与另一个人的名字息息相关。

叶修,王杰希在心里轻声地念。

从最初的独自钦慕喜爱,到追求时的不管不顾,再到恋爱时的雀跃欢喜,以及知晓他扛着的艰巨任务时的如遭雷殛。

后悔吗?王杰希问过自己,离开叶修去做卧底,过着命悬一线的生活,后悔吗?如果他当初没有主动提出要接手这一位置,卧底任务更可能会落在比他高一级的学生身上,而他毕业后可以顺顺利利地入职升迁,与叶修做一对警界伉俪,叶修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更不会在乎。

不后悔,他每次给自己的都是这个答案。如果让时光倒流,曾经的选择摆在他面前千次万次,他都会作出那样的决定。这个局,怎能让你一人承担?我又怎么受得了你近在咫尺却不能把沉甸甸的心事告诉我的样子?

王杰希走出了林荫道,他仰起头,让阳光把自己整个儿裹起来,暖洋洋的感觉充斥着每一个细胞。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他突然很想去见一个人。

 

 

喻文州坐在沙发上翻看手里的一本书,这本《生死疲劳》他翻来覆去地看了许多遍,连书页都微微卷了边,鼓胀胀似要释放出字里行间的每一份力量。

今日的阳光好到令人叹息,像是把熔融的黄金毫不吝啬地倾泻下来,铺天盖地,也灌满了这在城市一角的一方天地。风从阳台未关的半边门吹进来,悠悠地在屋里转了个圈,把香水百合过于浓郁的味道带到了每一个角落。

不知怎么的,从前他明明喜欢每周都换成不一样的花束,可这次回来后每次都鬼使神差地买了香水百合。

喻文州轻轻地阖上眼,书中的六道轮回似乎在虚空中呼啸而过,一举一动都纤毫可辨。宇宙之大,深邃浩渺,他忽得觉得自己曾经痛苦与烦恼都变的微不足道起来。

他跟叶修,在秋天相识,在夏天缠绵,在冬天分手,兜兜转转又迎来了一个春天。

人生能迎来多少个四季,能遇上多少个与之心意相通的人,能多久沉浸责难与埋怨中呢?尝过了真实爱情芬芳的人便能深刻体会,一个人的喜悦欢乐能有多单薄易逝,而一个人的孤单难过又有多么深重难熬。苏沐秋说,叶修再也不会遇上一个比他更爱的人了,他又何尝不是呢,他们两个人从一帆风顺再到跌跌撞撞的爱情,通通都像是为了应证一句话:“有些人,不能见,见一次,误一生。”

他当时对苏沐秋说,要花点时间想一想,如今两个月过去了,他又重新开始了在原来事务所的工作,生活也回到原先的轨迹上,他还是会在曾经的早餐店点上一份早餐,在回家的路上吃一碗米线,在不远的超市带回一些水果,会时时看着挂钟,恍惚间思考叶修是不是又加班了。

其他人不知道的是,他重新买了杯子和牙刷,买了毛巾和睡衣,把那个被收起来的枕头又摆回了自己的枕边,除了那个人不在,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从未有过变化。

喻文州觉得自己想的够久了,想通了,也想痛了,他现在要的,不过是一点点迈出去的勇气罢了。

他慢慢直起身子,盯着放在花架上的两样东西——一串钥匙和一个小小的方盒——又看了片刻,突然站了起来,迅速套上挂在衣架上的外套,把它们塞进内袋,抓起手机和车钥匙,迫不及待地向外跑去。

有一个夜晚他也曾这样冲出这间屋子,那时候是为了离开。现在他依然如那般焦急而慌张,只是这次是为了回来。

 

 

一辆银灰色的商务车停在了警局对面的街边,江波涛先从驾驶座上下来,然后将车后厢打开,放下一个斜坡状的伸缩板,再上车将里面的轮椅连着坐在上面的人推了下来。

那是周泽楷。他的手臂和腿上依旧打着厚厚的石膏,只能保持着一个相当别扭的姿势坐着,但是气色不错,在身心双重折磨下的丧失的血色又补回来了,侧脸上那道疤痕尚在,在他那面容上未免叫人嘘唏不已,医生说后期药物和手术治疗还是可以完全去痕的,只是对此周泽楷本人一点都不感兴趣。

“江?”周泽楷吃惊地看着自己所在的地方,睁大了眼睛扭头去看江波涛。

江波涛只是说要带他来个地方看看,可并没有说要带他来市局。

江波涛边推车边笑,他没把周泽楷推到市局去,反而停在了路边的一家小店门口。

这是当初周泽楷看中的那家想要转让的铺子,原来被拆的一空的店面早已换了模样。门口用木艺栅栏围了一半,建了个木板搭成的小高台,铺上了绿色的仿草垫,几分俏皮又几分雅致。招牌是墨蓝色的,上面尚未冠以店名,旁边则搭配着浅蓝色的地中海风情的雨棚,纹饰着三条波浪形花纹。临街的墙面被彻底敲掉了,换成了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周泽楷在如洗的光滑表面上看到了傻愣愣地半张着嘴的自己和他背后正柔和笑着的江波涛。

“叶队托人给你买下的,一队的人给装修的,营业执照也办好了,就等着你给起个名字,你看看合不合意?”

周泽楷只是呆呆地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江波涛慢慢把他从侧边的斜坡推上高台,自动感应门识别到了他们的靠近,缓缓打开,滑轮滚动发出轻响,伴随着内侧一只挂在门楣上的迎宾熊一阵喜滋滋地乱叫:“欢迎光临,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店里很亮堂,装修残留的油漆味被浓郁的香氛掩盖,几张铺着水蓝色印花格桌布的玻璃方桌依次排开,配着带扶手的藤木椅,桌与桌之间用摆着绿植和书籍的镂空木艺格子隔开,既能保有一丝私密感,又不显得过于隔绝。雪白的墙面上挂着各色的油画,屋顶上则别出心裁地垂挂着形状各异的玻璃瓶,里面装着点水,种着纤细娇嫩的水养植物。

“啊,小周回来了?”苏沐橙正抱着一捧挂着水珠的满天星,笑眯眯地挑开米色门帘,从里间走出来,在她身后的屋里唐柔湿着手不知在忙什么,只探出头问了个早。

“哎呦小周回来了,看看怎么样?”魏琛从一排木艺格子后面转出来,他套着围裙,显得有几分滑稽,“方锐包子小安他们买东西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周哥,要喝点什么吗?”乔一帆站在柜台后面,指了指面前的几台咖啡机和奶茶机,略显羞赧地笑道,“我还在试手,做的可能不成功。”

莫凡拿着两盆多肉盆栽从他后面进了店,又引得小熊哇哇乱叫,他把盆栽放在了两张桌子正中,由于平日里不爱开口,此时神情显得别扭又生涩,但还是努力向周泽楷点了点头:“周哥。”

周泽楷在长时间的愕然状态下慢慢红了眼眶,大伙儿善意地忽视掉了他所有不堪言的过去、曾经的背叛、受过的伤害,只把他当做一个久未归队的朋友,简简单单地道一声“好久不见,你回来了。”

有什么比“回来了”更能慰藉人心呢?

江波涛推着他在店里慢慢转悠,给他说什么摆件是谁挑的,什么色调是谁选的,连同装修期间一群毫无经验的人左支右绌的窘态都描述了一遍。

周泽楷先是听着,听着听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乔一帆端上一杯双倍糖的丝袜奶茶,也将一张纸巾悄悄放在了周泽楷手里。

“小周,”江波涛有些感叹地低头,他也不曾想到过迎接他们的会是这样的生活,说不感动那是不可能的,“叶队让我告诉你,他从来没有怪过你,他希望你好好的,过去的都过去了,权当做没有发生过。”

一小片绿叶悄悄从玻璃瓶中探出头,见四下无人,便悄悄舒展开了柔韧的枝条,也像是展开了人心里一道蜷缩许久的伤疤,再也无所畏惧被人探查。

“江,”周泽楷突然出声道,“我想去见见他。”

 

 

黄少天结束了一夜的通宵加班,在郑轩李远一群人的哀嚎中里面拉开了办公室的门,结果被走廊里过于明亮的阳光晃了下眼。

“收工了收工了,”他回头冲里面黑眼圈比眼睛还大的歪歪倒倒的人们喊了句:“这出息的,走走走,出去吃饭,我请客,大伙儿想吃什么?”

二队的人七嘴八舌地开始报菜单,什么鲍鱼龙虾烤鸭的都有,黄少天就靠在门框上笑,这群警察叔叔大概是忙傻了,完全没有意识到现在应该吃的是早餐,他们想吃的一家都没的卖。

奈何的事情虽然就此划上了句号,却不意味着警方的工作就到此为止了,各个堂口曾经犯下的系列案件需要后续的新闻、取证、送检、公诉,江波涛送来的文件需要一个个对应着对雇主进行抓捕和审判,手上因为这次长时间的行动积压下来的其它案子需要一一处理,哪有太多的时间给他们好好放松和庆祝。叶修所说的初一回家跪搓衣板到底还是说说,局里的大多数人别说初一回家,连十五那天也就少数轮休的人回去吞了个囫囵饭,又匆匆赶了回来投入奋斗的大军中。

黄少天在吵吵闹闹中被人簇拥着向局外走,路过一楼大厅出勤栏时他微微怔了下,叶修的名下清清楚楚地挂着“工伤在假”的牌子。

他突然想起了——或者说其实他一直都想着,只是过多的工作不允许他把心思分出来去注视着这份心绪的存在——那天叶修面无血色地靠在他怀里的样子,明明是冰冷的海水,他却觉得是在熨烫着他的每一寸经脉,热得叫人难以忍受。

他真的很想问问叶修,如果我没有偷偷在你身上安了个GPS,你该怎么办呢?

是就那样带伤坚持几个小时,直到后来的搜救艇和直升机找到你?还是体力不支昏迷过去,根本等不到救援就沉到水里,让他们找到一具凉了许久的尸体?甚至是被洋流带到外海域,再也找不到他存在的痕迹,连追悼会都只能叠上一件警服?

你就那么想做一回大英雄,像烟花一般只绚烂一瞬,然后别于红尘吗?

不过他到底没有质问叶修,大抵是不忍心苛责,也不想再回忆起那时自己的心情。

黄少天突然摸了下口袋,把皮夹子递给了郑轩。

郑轩一头雾水:“黄少?你干嘛?压岁钱也不该就给我一个啊,我非被他们手撕了不可!”

黄少天没好气地给了他一下:“不是说要请你们吃饭嘛,不能食言。”

“哎不是,”李远先反应了过来,“黄少你不去啊?怎么了有事?”

说话间黄少天已经拐往了另一个方向,他在门口停着的车前对着车窗理了下自己的头发,然后边倒退着边挥了挥手:“我有急事!我要去见个很重要的人!等不及啦!你们好好吃,钱不够先垫着,回来我补上!”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希望被人理解,却未必都希望被人了解,或是不愿不肯,或是因为无可抗拒的现实因素,那些无人倾听的真相,那些不宣于口的感情,都不曾被人知晓,锁在我们心里最深的地方。

一座城里有很多人,每个人又都是一座城。我们在别人的城里走丢过、摔跤过、离开过,但是你要相信只要有那么份执着和丁点希望,总有一天等硝烟散尽,那个人会为你打开所有的道路,他会拆掉所有曾经写着“禁止入内”的路牌,与你携手用脚步丈量城池的每一个角落,拥抱每一颗砂砾,抚摸每一寸尘土。

 

 

Y市城区的一家酒店里,一声怒吼破空而出,只是这酒店隔音效果实在不错,不但没吵到隔壁的客人,连这穿耳魔音正对的主儿都毫无动静:“叶修!你又拿我衬衫当睡衣!混蛋!”

苏沐秋觉得这辈子要不被死神砍死就一定会被这个发小给气死。

比方说有一天他突然就发现自己开来Y市好心抚慰“伤员”的商务车连同车钥匙一起不翼而飞了,虽然罪魁祸首事后拍胸脯跟他保证说会还回来的。再比如说,自己千辛万苦在春运大军中刚买上机票就得知叶修在最后行动中重伤的消息,只好尽职尽责地退了票当起了护理员,还得负责跟某人串通一气瞒着家里。好不容易养好伤了,这个“失业”的发小无处可去后就天天到他这儿蹭床蹭房,逼着他把舒适的大床房换成了双人间,更可恶的是,这丫的连睡衣都没有,随便抓一件他的衣服倒头就睡。

你妹啊,我上辈子欠了你什么吗,苏沐秋欲哭无泪。

不过看在他电脑办公也还凑合能行得通以及某人伤愈不久不能揍的份上,他也就暂时把怒火收了,准备以后回家新账旧账一起告。

没错,叶修“失业”了。主治医生在又一次对着不知人事的叶修一顿痛骂后,拒绝了在他的复职诊断书上签字,同时,与医生同仇敌忾的冯局也拒绝在他的复职报告上签字,一队的成员加上个苏沐橙更是丧心病狂地把他宿舍门给锁了,摆摆手说叶队你出去修养修养,这里有我们,您老吃好喝好玩好。

叶修真实地体会了一把如过街老鼠的待遇,有屋不能回,有班不能上,要钱没有,要伤无数,自己又不愿意待在医院,只能光棍地来投奔自家发小。好在酒店网好设备好,他打打游戏睡睡觉,一周就这么过去了,苏沐秋愤怒归愤怒,饮食还是把他照顾的好好的,把叶修供成了个走路都恨不得坐步辇的老佛爷。

叶修懒懒翻了个身,干脆地把被子往上一拉盖住脑袋,把自己裹成个馅多皮薄的包子,完全不理会一边跳脚的苏沐秋。

“起床啦起床啦,”苏沐秋拍拍这个大“包子”,“好歹要起来吃饭吧,你也该出去走走了,今天天气好,我又没什么事,你带我出去转转?”

“不——去——”叶修瓮声瓮气地说,“有什么好转的嘛就一小破城,您老舟车劳顿,不妨好好歇歇。”

“你个没良心的,”苏沐秋大怒,“我给你端茶倒水的时候你怎么不让我歇会?你今天不出门就别想我给你弄饭吃!”

叶修仔细想想,觉得转转是小事,没饭吃可是大事,于是缩了两分钟后果断爬了起来去卫生间洗漱了。

苏沐秋无奈地摇摇头,把被折腾成一团的被子抖开,重新铺好,又拉开厚重的窗帘,推开窗户,好让阳光和新鲜空气结伴进来。

叶修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两下,苏沐秋瞄了眼,对卫生间喊道:“阿修,你有消息。”

“憋灌塔。”叶修嘴里含着泡沫,说话吐字不清。

手机又震了两下。

苏沐秋把窗帘用绳系好,为了避免他这遭瘟的发小又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处理,他还是拿起手机看了看。

 

 

屏幕上显示着两条新消息:

“叶修,可以见你一面吗,我有话想对你说。”

“我在楼下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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