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L叶】禁止入内（34）
【禁止入内】（34）
叶修张开眼，眼前是一片洁净的白色，空气里弥漫着酒精挥发后残留的气味。他下意识地挪动右手伸出被子，像是要握住什么，却抓了个空。错乱的时间和空间感过了许久才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叶修侧过头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床侧，又默默转了回去，让天花板重新占据整个视野，虚虚握着的手指尴尬地动了动，沮丧地伏在床面上。
他怎么忘了，喻文州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真是该死，叶修又想，像是已经铭刻在骨子里一样，每当累了疲了想要寻求一点依靠的时候，总会想到那个温润如水的青年，想念他轻轻地拨开自己的刘海，想念他柔声的安慰。
而昨日的画面又突兀地闯入回忆的镜头，暗处俊美无俦的青年拿着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现在想来，他竟然既记不得对方的眼神，也记不得对方的表情。
报应，叶修苦笑，简直就是报应。
病房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条缝，黄少天踮着脚侧身挤进来，一边往口袋里收手机，他过于注意自己的动作是否轻柔小心，以至于没有意识到床上的人听到响动后正抬眼注视着他。等到他勾着脚把门合上，转身对上叶修的视线时，露出了一个受惊的表情，然而那也只是一瞬，随即便压着嗓子惊喜出声，“老叶！你醒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叶修床边，惯于拿枪的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摆放才能表达自己内心的激动与欣慰，瞎划了半天只是把叶修露在被子外的手给塞了进去。
黄少天在床边半蹲下来，胳膊搭在床单上，再把脑袋搁上去，只留个毛茸茸的头顶给叶修，在后者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个难过的笑来。
“你好点了吗？伤得不严重，但你发烧了，烧了一夜，今天早上才退下去，你渴不渴？要不要喝水？医生说挂点滴会口渴……你饿不饿？我去给你找点吃的？不知道你现在能吃点什么，我去问——”
叶修探出手摸了摸青年的脑袋，“好了少天，我没事，那个……”他犹豫了一下，“小周他……”
“周泽楷自首了，”黄少天一下子挺直了身子，敛起笑容，神情严肃地看着叶修，“你知道吗，他是奈何的卧底，那个你查了很久的枪王。”
“哦，”叶修垂下眼睫，盯着被子上织品的纹路，“向上汇报了吗？冯局知道了吗？现在走的是什么关押流程？”
“跟冯局报告过了，这会儿他应该也头疼，周泽楷明面上是走正规流程来的，一定有人做了手脚。现在他给关在拘留室的单间里，这会儿应该快到提审时间了，如果他肯开口的话，作为轮回道的堂主，一定知道不少奈何的事情。”
叶修静默了片刻，手肘撑起身子就要坐起来。
“老叶！”黄少天大惊，下意识地去扶他，“你要干什么？”
“通知方锐让他等等，周泽楷我来审。”叶修坐起来就开始拆左手上的吊瓶针。
“你！方副他们没问题的，不需要你亲自去，你这刚缝了针不能瞎跑！不行，医院不会让你出去的。”
“所以需要少天大大帮忙了嘛，”叶修已经拔掉了针，扯了固定用的医用胶布把针眼盖上，掀起眼皮对黄少天笑了笑，“这件事问题很严重，有一些事情我要亲自问问，对奈何的清剿一直是我在做，我最清楚要问什么，不然会影响接下来的行动。”
他顿了下，轻声道，“拜托了，少天。”
黄少天看着眼前的男人，心里一阵焦灼，他知道他劝不住他，如果这会儿不让他去，谁知道这人又能想出什么主意想方设法地从医院逃出去，那既然不能阻止他去涉险，又不能放任他去涉险，只能陪他一同涉险。黄少天冷着脸把自己身上温热的外套脱下来小心地披到叶修肩上，理了理领子，遮住颈脖处露出的纱布，然后在后者尚无防备时将他从床上整个拦腰抱起，边走边忍不住碎碎念，“就一会儿啊，不许乱跑，车我来开，你审完了就乖乖回医院，办公室半步都不许进去。”
叶修有求于人，难得没有回嘴，乖乖地点了点头，缩在外套里。
黄少天叹了口气，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有多舍不得让这个男人再受到半分伤害，可这个傻男人又偏偏总是热衷于去庇护别人，而从别人的庇护下逃开。
周泽楷被带进审讯室，乔一帆全程沉默着将他的手铐铐在桌下的横杆上，然后坐到了侧边摊开了审讯记录。不久方锐拿着档案进来，拉了椅子坐下，说起来也是个笑话，通常都是被审讯的人沉默，审讯员滔滔不绝明里暗里地套话，这次成了两边皆是沉默，三个大活人待在狭小的审讯室里除了呼吸声是一片寂静。
整个一队都很难过，怎么不难过，他们可能早已习惯无事时插科打诨调侃队长、有事时抱成一团顶着子弹往前冲的生活方式，现在朝夕相处的伙伴摇身一变，成了叛徒和卧底，谁心里都不好受。
方锐终于抬头看了周泽楷一眼，像是从耳机里听到了什么，说了声好，然后示意乔一帆跟他一起出去，只留周泽楷一个在审讯室里。青年依旧垂着头安静地坐着，从始至终都没有动过。
不知过了多久，门又一次被打开了，可开门的人却站在门口迟迟没有进来，时间久到让周泽楷都心生困惑，他茫然地抬起头来，随即全身的血液都凉了，心跳以不可控的速度飙上惊人的频率，整个人发起抖来，他下意识地想要躲开投向自己的视线，可手铐和椅子封住了他所有身体上的退路，死死黏在那人身上的目光封住了他所有心里的退路。
或许说从一开始他就无路可退。
门口站着本该在医院的叶修，身上是全套的住院服，居然还趿拉着双棉拖鞋，只松松垮垮地披着件警服上衣，一手搭在门把手上，一手垂着捏着几个牛皮纸的档案袋，目光沉沉地望着他。周泽楷第一次发现原来叶修是个气场这么足的人，即便是这样一身装束，站在这里依然像是个要上战场的将军，浑身透着清冷肃杀的气息，他的眼睛原来是这么深沉，叫人什么都看不出来。
在此之前他只感受到过叶修的温暖，抑或是叶修从来给他的只是温暖。
然而现在黑白颠倒身份暴露，他给自己的开始是给敌人的待遇。
叶修终于动了，带着很淡漠的表情缓步走进来坐在了周泽楷的对面，乔一帆也跟了进来，带上了门，重新打开了审讯记录。
审讯室里现在坐着两个叶修，一个疼痛到麻木的叶修，一个冷静清醒敏锐的叶修。
疼痛到麻木的叶修坐着不说话，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档案，照片上的青年熟悉得有点陌生。
冷静清醒敏锐的叶修则先开了口，“我想，跟你就不用拐弯抹角了，说吧，来卧底的目的是什么。”
“……接近你，找出卧底。”周泽楷说出了他被捕后的第一句话，声音很低，藏着无法言说的痛楚。
“哦？什么卧底费的着奈何花这么大的功夫把声名远扬的枪王送进来啊。”冷静清醒敏锐的叶修开嘲讽。
周泽楷沉默了一会，嚅嗫着说，“魔术师。”
冷静清醒敏锐的叶修挑了挑眉，能知晓到这份上，奈何还真是不简单。
“你们计划了多久？”
“……两年。”
“除了身份是假的还做了什么手脚？或者说，你有什么是真的吗？”
疼痛到麻木的叶修垂着头，在心里问，“包括你喜欢我也不是真的是吗？”
回答他的是沉默。
“周泽楷！”冷静清醒敏锐的叶修用力敲了敲桌子，“抬头！”
周泽楷乖乖地抬起头来，但还是垂着眼，浓密的长睫毛挡住了他如枯井一般的眼眸。
疼痛到麻木的叶修想，只是一天而已，他就瘦了，还憔悴了好多。
“系统里是不是也有你们的人？”
“……不知道。”
“你平时用什么方式跟组织联系，接头的是谁？”
周泽楷的睫毛轻颤，这个他不能说，说了就等于直接把江波涛拉下水了，在他少得可怜的情感世界里，除了叶修，就只剩下个江波涛了。
叶修见他不吭声，也不急，接着往下问：“听说轮回道下掌管的是一众杀手，那你们犯下的事恐怕比我们知道的只多不少了，不如周堂主说来听听？或者谈谈你平时管理手下的方法和心得，让我也学学？”
言语里的嘲讽昭然若揭，周泽楷颤抖了一下，眨了眨眼，依旧选择了沉默，叶修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顿了顿，从底下抽出了另一个档案袋打开，“好，你现在不想说这个也可以，我们说点关于你的。”
“你是从八年前开始活跃的，也是那个时候黑道上开始有了枪王的说法。八年前，康成集团董事长在一次商业谈判前夕在下榻的酒店里被人狙击，当场死亡，是你干的？”
“……是。”
“也是那一年，市第三分局一队队长蔡煜在暗访时被狙击，当场死亡，是你干的？”
“……是。”
“青龙帮原先是称霸一时的帮派，直到老大尹杰被暗杀，他是在车中被人狙击，当场丧命，是你干的？”
“……是。”
“T省财政厅厅长在外面有个情妇，女人怀了五个月的孩子，在国外度假时被一枪毙命，母子双亡，”叶修声音抖了一下，像是极力压制自己的怒火，原本没有多少血色的脸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是你干的？”
“……是。”
一件件案子，一条条人命，在叶修面前的青年逐渐褪去了青涩乖巧的晚辈模样，转而变成了一个冷酷无情的杀手。每念一桩案子，叶修就哆嗦一次，无论如何也难以将这些血淋淋的画面同周泽楷联系起来。可是机敏如他，从成山的卷宗中翻找出来的案子居然无一有差错，周泽楷不能反驳也无法反驳，只能一声声低声应着，往叶修内心升腾起的烈焰上添上一块又一块木料。
那厚厚的一沓资料用了快两个小时才接近尾声，证据确凿的27桩案件都被周泽楷亲口承认，叶修觉得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千斤重的石头，在底下发了狠地掐自己以保持清醒。他的视线停留在档案夹里的最后一张纸上，用力攥了攥拳，脸色愈发苍白，静默了很久才开口。如果这时一边的乔一帆仔细地看过去的话就会发现，叶修念出来的字却与纸张上面所写的完全不符。
“上次人口贩卖案行动后不久，霸图的韩文清遭到不明身份人员的狙击导致重伤，也是……你干的？”
周泽楷没有察觉到叶修语气和问法上细微的变化，只是木讷地点了点头，“……是。”
砰地一声巨响，叶修毫无征兆地一拳狠狠砸在桌面上，把一边记录的乔一帆和审讯室外站着的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周泽楷！”
青年仓惶地抬起眼，睫毛扑扇，有点惊惧和茫然地看着叶修，看起来倒像是被叶修欺负着了。
“你——”叶修被他这反应气的一口气哽在喉中，花了好久才平复下来，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那一拳产生的震荡酸麻，他觉得身子不太对劲，背后隐隐作痛，推开椅子起身要向外走，可还没走上几步，就已经眼前一黑。
隔着单面玻璃的黄少天看出叶修的异样，赶紧拧开门冲了进来，正赶上叶修膝盖一软就向前倒下来。
“老叶！”黄少天一把抱住他。
“叶修！”周泽楷猛地站起来，手铐哗啦一声被绷到极致，脸色也是惨白凄凉，可是他被铐在桌子上，连离叶修近一点都做不到，只能徒劳地前倾着身子，眼看着叶修倒进黄少天的怀里。
黄少天见叶修捂着肩膀，掰开他的手掀起警服一看，浅色的病号服上暗红色的血斑是那么刺眼，他又摸了把男人的额头，烫，跟电烙铁似的，烫的他手心都疼。
他横抱起叶修，一边往外跑一边冲着不知所措的乔一帆喊道：“快！快准备车！通知医院！他伤口裂了，又烧起来了！”
乔一帆临走前没有忘记细心地把门关上了，留下周泽楷一个人怔怔地站在空荡荡的审讯室里，还是那个勉力前倾的姿势，比雕塑多了一口呼吸，比活人少了万分生气。
叶修因为他挨了三枪，有一枪是致命的，要不是叶修真的命大，恐怕连骨灰都已经凉了。
他还有什么颜面去关心他，他脸皮是有多厚还想着去拥抱他。
周泽楷颓然地跪在了地上，双手还因手铐的限制高高地吊着。
他突然哭起来，放声恸哭，像是个走丢的孩子，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