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叶】立春（上）
【立春】（上）
#将军周×侠客叶
1
江南春日，最喜人的是雨，最恼人的也是雨。
所有的景色都被迷蒙的水色掩去了原本的光彩，苍翠的山褪了颜色，翠色晕染成淡漠的三青，澄碧的水失了光泽，粼粼波纹化为飘着雨雾的钛白。
周泽楷第一次看到男人的时候，东风已过，蛰虫未惊。男人撑着伞，一袭红衣在缠斗中化作烟霞，在众人围攻之下不慌不忙地一跃而起，手腕轻转，从伞柄中拔出一把长剑，一个携着风声的剑圈划过，将头排一众兵将掀的人仰马翻，自己则翩然远落，立于一棵桐木树下。
那红如火，是这溟濛烟雨中唯一的色彩。
周泽楷在心头叹息了一声，夹紧了胯下的马，加速向混战方向冲去，他倒是真想多欣赏一会儿，奈何这是自己的兵，现在被杀的这么难看，他作为将军，怎能携手旁观。
本来不该这么冒进的，周泽楷并不赞同如此贸然出动，但敌不过监军位高权重，扣他个消极怠慢磨灭士气的大帽子不说，得了君莫笑一行人在蓑屿出没的消息后，还擅自动用兵符派遣兵将，信誓旦旦地说要将妖人一举拿下，三天急行兵，好不容易堵着了君莫笑，结果……
结果被打的连妈都不认识。
监军这会儿正瑟瑟发抖地躲在一边，贴身的几个护卫正在他身前，无不狼狈地抵挡着来自一个青年武夫的攻势，后者特别淳朴地只提了一根棍子，一身褐布短打，配上不整的发髻，活脱脱的流氓扮相，却出招诡异毫无章法，打的训练有素的兵士招架不能。
监军一双势利的狗眼贼尖，老远地就看到了周泽楷，当即喜出望外，高呼道：“将军！周将军！拿下君莫笑那个妖人！来人啊！啊啊啊啊——”
武夫踢翻了挡在身前的兵士，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把沙子，糊了监军一脸，还犹不解愤地唾了他一口：“呸，你才是妖人，你是人妖！你祖宗十八代都是人妖！没XX！”
周泽楷：……
真的是流氓啊。
君莫笑这名字很肆意，能让人想起漫漫黄沙中的金戈铮鸣，抑或举杯投箸间的豪放言谈，但不管哪一者，终归与这柔和温婉的江南不符。
可偏偏男人站在其间，就叫人挑不出一点违和的地方。桐木残叶未落，还挂着青黄，青色的伞铺展着伞面，上头浮了一层细小的水珠，配着那火红的衣衫，宛若一幅画。
男人似乎注意到了周泽楷的到来，微微偏了一下头，两张相似的金箔面具正面相对，如面镜鉴影，两人皆是一愣，周泽楷还来不及反应，男人却已身影如电向他袭来，下一刻青年只觉得脸上一轻，江南的烟雨扑面而来，湿了肌肤寸寸。
周围歪歪倒倒的将士都顾不上自己的狼狈，齐齐倒吸了口气。
知道自家将军好看，没想到这么好看，面具下那张年轻的面庞，惊为天人。
“小将军长得这般俊俏，作甚么将军，不如跟了我，做我媳妇吧！”男人脚尖一点，落在另一处，手指轻弹那张面具，放声大笑道。
周泽楷很久没有被这般调戏过，大为恼火，长枪一甩，枪尖直指对方咽喉，便要一战。
男人却并不应战，他的脸上依旧覆着金箔假面，唯一能看见的唇角勾起一个弧度，薄唇微启，嗓音虽淡，却因着醇厚的内力而传的甚远。
“今日赶路，恕不奉陪，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说罢他略转掌中青伞，展动身形，追随他的一行人也随之跳出战圈，纷纷施招，不消片刻，便在上千兵士眼皮子底下无影无踪。
惊鸿一瞥，周泽楷眼力绝佳也没能看清更多的细节，只看见那如鸿鸟般的身影掠过这江南云雨，没入长林。
庆丰十年，江南有匪，匪首金箔遮面，一袭红衣，持一柄青色纸伞，战无不胜。
江湖人称，君莫笑。
2
周家大公子周泽楷，字吟之，周老将军长子，丰神俊朗，才貌双全。
及冠之年已三下战场，战功卓绝，封为白龙将军，追古英姿风采比肩周瑾，望今青年一代无人可及。尚未婚娶，凯旋之时进宫面圣，短短一截路，便引得燕城无数少女心动，簪花可车，荷袋满斗。
苦于他太过好看，又是世家子弟，早些年带兵时未免难以服众，反而招惹得一些没眼色的军痞，周泽楷干脆地当场拧断了一个军痞的手腕，并自此效仿一代名将叶秋，戴上了一张金箔面具。
这也是青年心头最大的遗憾，常叹自己生不逢时，叶秋早年在塞外守关时遭胡兵突袭，为保关隘独身引敌，以身殉国，无缘再见。
带着缅怀与敬意，周泽楷也带上了假面，像是有战神相助般，从那以后，屡立战功，便没人再敢小觑于他，但也鲜有人知晓周泽楷真正的样貌。
虽然远在庙堂，周泽楷对君莫笑这个名字可一点儿也不陌生，光是去年一年，朝堂上围绕这个名字展开的争论就不下于十次，让人想不记住都难。
三年前出现在江南，连败多名高手，崭露头角后自立帮派，很快便招揽了一批心腹，在江湖中搅得风生水起，先是夺武林榜首，大闹武林盟全身而退，扬威四海，后来除恶霸，打抱不平，杀贪吏，开仓济粮，名震九州。
虽然这次自己是领了命来江南剿匪，但实则是朝堂多方博弈撂下的摊子，周泽楷本人可一点儿都不情愿，如不是由着这身为臣子的立场，他巴不得多有几个君莫笑。
太平了这么多年，陛下重文轻武的态度愈发明显，文官得势，武官免不了遭殃，而这江山，也在安逸中慢慢腐化，在人眼看不到的地方，从树木中心生出噬骨的蛀虫。
话说这个君莫笑，虽然朝中称他为匪，说他为非作歹滥杀无辜，实则非也，充其量是看朝廷不爽，加上行事乖张，不可捉摸，做的对百姓来说却是实打实的好事。
更不说传闻中这人有着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锐不可当，千军中取敌将首级如无物。
虽然传闻多有夸大的成分，但多少有所依托，周泽楷也并不敢过分轻敌，刚才那短暂的交手让他只有机会看到对方施展轻功，就这一点而言，着实世间无人可及，他自愧不如，心底更是喟叹，
如果寻的机会与之深谈，未免不可将其招安，为国效力……
只是这国啊，青年看了一眼一路上都因着眼中沙砾而哭哭啼啼叫苦的监军，心下叹气。
算了，还是身为江湖人自在。
山高水远，端的是逍遥自在，何必为了那几担俸禄一纸虚名，折了羽翼拔了爪牙，做那笼中鸟牢底虎。
3
监军差点被沙子迷瞎了眼，却也就乖顺了几天，无碍后又开始四处蹦跶，不过这次没敢再私动兵符，改在周泽楷耳边不断吹风，什么皇恩浩荡不可辜负，什么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什么按兵不动有损军威，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要出兵。
周泽楷多年征战沙场，有的是打硬仗的本事，却没有什么剿匪的经验，而且兵部坏心，给了他一支多是世家子弟的御林军，乍来这水灵灵的江南，有水土不服的，有起居不惯的，有好奇赏玩的，总而言之，没有想打仗的。
特别是一鼓作出来的气全叫上一次交手打回了肚子里，顺带还崩了牙，约摸出来时都抱着剿匪的差事无比轻松还能带回战功的念头，导致现在怨念丛生，更别提士气了，怎一词低落了得。
打打打，打个屁。
周泽楷一肚子苦水，但他讷于言谈，身边也没个知己，只能自己儿咽下。
又过了五日，探子来报，君莫笑一行人前日抵达芍山，端了一个占山为王臭名昭著的匪窝，把人家家底洗劫一空不算，还把一寨的喽啰都扒光了衣服吊在大路边的树上，给来往的人看够了笑话，这不，话本都快出来了。
探子还说，那一行人现在正在距离芍山脚下五里的一座小镇歇脚，带着打劫来的几车钱财，也不隐匿行迹，大摇大摆地比官兵还官兵。
听这话时，周泽楷没坐着，立在台案前研究行兵图，金箔假面又回到了他的脸上，遮住了俊秀的容貌，剩下的只有惊人的威压。探子说的磕磕巴巴的，还忍不住抬头打量将军的脸色，被立在周泽楷身侧的监军狠狠剜了一眼。
周泽楷并没有什么脸色，一边听着，一边用手指点着地图，顺着路线慢慢往边缘滑动，眉眼低垂，神色清冷。
君莫笑原本的路线并不叫人意外，照这架势走下去，七天至鹿栎，十天便到钱塘，那是他们的大本营，钱塘百姓在去年水患后得到了君莫笑他们开官仓散的粮，自然是一心维护，自己这支兵且不论内部龃龉，就外而言，人生地不熟不说，还会遭到百姓的抵制，实在无甚胜算，君莫笑就像是回了水帘洞的猴子猴孙，随便在眼前旋转跳跃，他们也无能为力。
所以要想擒住他们，势必要在他们抵达钱塘之前。
而小镇距此只有两日行程，君莫笑刚在芍山经历大战，身上又荷有钱财，不敏于行，无疑是个绝好的机会。
只是这两日行程，必是骑马急行，要是这三千大军拔营而行，非四五日不可达。
监军皱着脸，沉吟片刻，终于说了句自行军以来的第一句人话：“不如整出一百轻骑精兵，将军挂帅亲征，截匪人于归道。以百敌五，小将军又武功盖世，必可胜之。”
眼下这是最好的办法，周泽楷讶异于监军难得的配合，又不愿拂了对方的面子，便应允下来。
颁了将军令，喝了壮行酒，白龙将军率一骑轻骑，直奔芍山。
虽说是精兵，到底是没怎么吃过苦的御林军，一路上叫苦不迭，但敌不过周泽楷的铁令，终究在君莫笑一行人离开芍山范围之前追到了，将五马三车拦在芍山出谷的路上。
君莫笑还是一袭红衣，一头青丝随意披散在身后，金箔覆面，青伞挂肩，骑着一匹黑马，比那踏青还悠闲三分。见到官兵拦路也一点也不慌张，光是听声音就知道那面具之下必定是懒懒地挑起眉，眉梢带着笑的。
“小将军，这么快就找上来，是怕我跑了不娶你吗？”
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君莫笑手底下一群人对于此景个个没在怕的，反而闻言在马上笑的前仰后合，之前打过照面的那个流氓边笑边说：“老大，还真别说，这个小官儿比那些个要对你以身相许的姑娘们要漂亮多了，他既然急着要嫁你，你就娶了呗。”
周泽楷涨红了脸，不知是羞是愤，精钢长枪在手中攥出了汗，枪尖的红缨气的直发抖。
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没想到君莫笑更加厚颜无耻，他向周泽楷抬抬手：“成啊，那这些兵马是陪嫁的吗？这么大手笔，何必这么客气，叫我一声姑爷，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周泽楷不答话，提枪便上，君莫笑那五人看似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却格外机灵而默契，见势呼啦各自散开，君莫笑正面迎上，一把青伞倏然张开，伞尖自下往上挑，用的是巧劲，拨开了周泽楷那满是杀气的一枪。
周泽楷不恼，也不收枪，将长枪当棍使，向着君莫笑横劈过去，君莫笑更绝，干脆从马背上一跃而起，足尖点在呼啸而来的枪杆上，借力沿杆而上，青伞伞面向上翻折，瞬息间化为一柄长矛，直向周泽楷面门扑来。
周泽楷俯身闪过这一击，同时手一松，长枪直坠而下，君莫笑足下失了支撑，跟着一齐下落，不过男人并不慌张，提气纵身，又轻飘飘地向后掠去，翻身回到了马背上，周泽楷也在枪杆快要落地前伸手一捞，手腕转动，枪尖直直向前。
两人对视了一眼，像是约好了般，先是一动不动，又在同一时刻展动身形，再度战在了一起。
二者都武力高强，又各有手段，一时打作一团，胜负难分，只是离着最开始交战的地方越来越远，眼见着就要打进林子里了。
神仙打架，路人吃瓜，一众将士一开始是没得到命令不好轻举妄动，后来就是看傻了眼，直到立在轻骑前的副将突然出声道：“不好！他们要逃！快随我去追！”
周泽楷远远地用余光瞟了一眼，发现原本停在山路上的三辆马车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偏离了大道，被人驱赶着从一旁的小路驶出了好一段路，只能隐约看见个篷顶了，副将这一吼把看呆的骑兵吼回了神，争先恐后地沿着小路追过去，群马将山间小路踏得尘土飞扬。
君莫笑见此似乎急于摆脱他与同伴汇合，干脆地拨转马头向林中奔去，周泽楷见势赶紧追上，同时厉声喝道，“来人！”
他有点恼于自己，本想着擒贼先擒王，限制住君莫笑，那帮小众必然会群龙无首，擒起来也简单，却不想君莫笑那些手下根本不吃这一套，说跑就跑，反而自己被缠身不得脱，现在要是君莫笑也跑了，那他可就是个笑话了。
可是并没有人应和他，周围空荡荡的，骑兵们早已顺着小路跑没了踪影。
君莫笑哈哈大笑，纵使向前疾驰，仍没有忘记调侃：“小将军，感情你这是个光杆司令呀，不如别当了，跟我走吧。”
周泽楷不言不语，上去就是一枪，君莫笑闪的更快，一眨眼就转到了一棵大松树的背后，跟周泽楷玩起了转圈圈。
周泽楷心下焦急，暗骂副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追三辆车而已，居然一百精兵都跟着去了，他这一急，心头就起了一阵无形的火，灼的他胸口生疼，似乎连视线都模糊了一瞬。
君莫笑不慌不忙地跟他围着树转，原本应该火速回援的轻骑依旧不见踪影，反而头顶上的繁荫间传来憋不住的嗤笑，周泽楷心头大骇，纵马欲要跳离，刚一偏头就被从天而降的白色粉末洋洋洒洒的打了一脸。
原来这树上早藏了人，君莫笑佯装逃跑，步步引他至此，根本就是准备好的陷阱。
周泽楷哪里见过这样下三滥的招数，闭气不及，吸了个彻底，一息间便觉得四肢酸软无力，眼前一黑就栽下了马。
不过他没能摔在地上，有人在半空中将他拦腰兜起，转而挪到了另一匹马的背上。
“小将军，”他在意识抽离前模模糊糊地听见男人满是笑意的声音，“这是江湖，讲规矩是没有用的。”
——TBC——
祝大家新春快乐呀！新的一年诸事顺利开开心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