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邱叶】复活（16）
【复活】（16）
他不仅记得，而且重新体验到，在十四岁那年他向上帝祷告，祈求上帝向他揭示真理。他还记得那时候怎样伏在妈妈的膝盖上，哭着向她告辞，答应她自己会永远做个好孩子，决不使她伤心。他还记得小时候同尼科连卡·伊尔捷涅夫一起约定他们将会互相帮助过着高尚的生活，并尽力为一切人谋幸福。——列夫托尔斯泰《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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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修微微动了一下，呼吸由深睡中的沉稳绵长变得急促起来，邱非本来撑着头坐在床边的高凳上，叶修一动他就察觉到了，连忙凑上前去。
意识回笼的那一个瞬间，迎面而来的是深深的疲惫感，像是雨中负重跑完二十公里，叶修只觉得浑身没有一块肌肉不在叫嚣着酸疼，每一个骨节都在咯吱作响。
记忆还停留在自己咽下去的那颗不知名的东西上，还有最后的意识里昏暗灯光下喻文州平静的脸。好像有人在他耳边说话，却又隐隐约约的，听得不太真切。
“前辈？前辈？”
谁在叫他？
他极力想睁开眼睛，上下眼睑却像被一股无形的外力紧紧粘合在一起，严丝合缝，叶修尝试了几下均无果，只能无奈放弃。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在哪儿？
叶修觉察到后背抵着的东西慢慢被升了起来，随后一支吸管小心地送到了他的唇边。
“前辈，喝点水吧，医生说你至少持续昏迷两天了。”
这次声音变得清晰了起来，虽然还是影影约约带了些回声，但至少让人能分辨出来。他动了动嘴唇，声音嘶哑干裂：“邱非？”
“是我，前辈，是我。”邱非小心翼翼地俯身，“喝点水好不好？”
叶修沉静了片刻，微微张开嘴，就着邱非的力道叼住吸管，喝下半杯水。
“这是哪？”
“市院。”邱非把吸管拿开，抽了一张湿巾过来，轻轻地将叶修唇上的水渍擦干。
半杯水下去后浓重的疲惫感似乎淡了些，叶修慢慢睁开眼，入眼是医院特有的白，邱非赶紧从床头的控制板上把灯光调暗，然后忐忑不安地靠近叶修：“医生给你打了葡萄糖，感觉还好吗？”
叶修想了一下，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又问：“我是怎么了？”
“只是一般的麻醉剂，不会对人体有太大的伤害，很快就会恢复的，”邱非既担心又心疼地握住叶修的手，垂着眼道：“前辈，对不起。”
叶修摇了摇头，看向邱非的眼里浮出一丝笑意，他慢慢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青年柔软的发丝：“傻小子，说了不是你的错，应该是我谢谢你，”他顿了顿，柔声道，“是你救了我。”
邱非眼眶顿时就红了，他用力握了握叶修的手，却说不出话来。
“现在情况怎么样了？”随着气力回来，思绪也越来越清晰，叶修看了眼墙上的壁钟，时间显示现在是六点五十，看天色应当是晚上，一些念头在叶修脑中打了个转，很快就有了个猜测，神色严肃起来：“今天是交易那天？行动结束了？”
“结束了，一切顺利。”邱非闷闷地说，“除了喻文州下落不明，其他的涉案人员全部落网。”
叶修顿时感到心头一阵轻松，然后是倍感欣喜，与此同时他又忍不住无比惊讶地出声：“全部？！”
邱非吓了一跳，有些奇怪也有些受伤地看了叶修一眼：“是啊，全部，前辈很意外吗？”
叶修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宽慰般地反握住邱非的手，拍了拍青年人的手背：“没什么，只是有些惊讶，你太厉害了，居然能凭借那点信息找出整个交易线路来。”
邱非摇摇头：“还是前辈的功劳，要不是你的信息全面，我们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对那么多地点进行定向打击。”
叶修皱起了眉，下意识地觉得这对话有问题，可是问题所在就像是地面上的影子，他看得到，却抓不住，于是他想了想，问道：“你是怎么确定那些据点的具体位置的？接头人怎么找的？”
邱非更加奇怪了，他反问：“这不都是前辈给的吗？所有的据点和毒贩信息。”
两人愣愣地对视着，在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一份惊愕，有什么东西像是黑夜中的烟火，从一小点开始蓬勃、伸展、绽放。
叶修嘴唇抖了抖：“你拿到我给你的东西了吗？”
“拿到了，”邱非反应很快，“在后衣领下面。”
“什么东西？”
“芯片。”
烟火彻底爆开，在叶修眼前炸成茫茫的一片，他几乎找不到自己应有的声音来：“我给你的是一张纸条！”
邱非愣愣地张了张嘴：“你，你给我的是一块芯片！”
在叶修茫然而震惊的眼神中，邱非意识到错了，以结果为线索进行反推比正向猜测要简单了许多，一些原先他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从脑中一闪而过。
在叶修与他告别之后，到他拿出芯片，没有人与他接触过。
不，有一个人！
喻文州莫名其妙地跟着他出了别墅，莫名其妙地打了他一顿，莫名其妙地挑了个衅。
[“我的格斗术可也是老师教的，真动起手来，还不知道是谁赢呢。”]
说这话的时候，喻文州正掐着他的后脖子，手指上力道不算很大，却又确保他无法回头，好像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动了动手指……
“那块芯片是喻文州放的？！”邱非震惊地看向叶修，这是一个几乎将他所有认知都推翻的想法，一时间像触电般木在了原地。
而叶修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他打了个哆嗦，梦呓般地问道：“喻文州……下落不明？”
“……是。”
“都找了吗？蓝雨在F城有很多仓储用地？”
“……都找了，现在在盘查出城人员，将搜索面积扩大到了三县。”
“别墅呢？”叶修又问，“东湖别墅你们找了吗？”
“别墅……他不是从那离开——”邱非突然顿住，像是有什么在脑中倏然而过，“别墅没有找！”
他抓起身边的对讲机，连上行动频：“东城区的队伍注意，速度赶往东湖别墅！快！喻文州可能回到了别墅！”
“我也去。”叶修挣扎着从床上翻过身，顺势拔掉了手上的吊瓶针头。
“前辈！我过去就行了，你需要休息！”邱非赶紧拦住他。
叶修不顾阻拦，费力地下了床，借着邱非伸过来的手臂站稳：“这是我的事，不管他要做什么，只有我能拦得住他。”
邱非盯着男人看了几秒，看到对方那坚持的眼神时，便知道他是拦不住叶修的，青年退了一步，让出路来，低声说：“我开车。”
路边的景色在飞速地向后倒退，邱非拉开了警笛，将油门踩到底，以最大的速度向别墅赶去，叶修脸色苍白地坐在后座，披着件邱非从旅馆拿来的夹克，侧着脸看着窗外发呆。
导航上显示距离目的地还有七分钟的行程，隔着一大片树林和东湖就是喻文州的别墅了，这时车里的无线电频突然响了起来，邱非从后视镜看了叶修一眼，按下了接听键。
吴雪峰的声音传了出来，声音里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邱非，你是不是去东湖别墅了，我们刚刚接到消息，东湖别墅着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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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墅没有开灯，却并不缺少光。一道明亮的光弧从半空中划过，隐约间可见打火机金属机身的一点微亮，随后又隐没不见，星点光亮落在了沾着半透明淡黄液体的地毯上，呼得燃成一片。
喻文州转过身，慢慢悠悠地顺着楼梯往上走，他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解了上面三颗扣子，领带不知道去了哪里，右手自然地插在西裤兜里，左手拎着一瓶酒。
在他的身后，火苗从一层客厅的地面上开始扩散，逐渐蔓延上家具、墙壁，水晶灯上的每一颗水钻都在折射着跳动的火光，布艺沙发的表面被火舌一燎便黑成一片，随后便被整个儿吞噬，变成火中的虚影。墙上的山水画在火焰攀附上来的瞬间变得焦黄蜷缩，眨眼间就成了一团黑色的灰烬，只有木质画框在高温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
喻文州走上二楼，却没有去自己的卧室，他向右拐去，停在了那两个从无人光顾的上锁房间面前，他站了一会儿，伸手按下了六位数密码，推开了其中的一间。
那是叶修曾经的卧室所在。
与整栋别墅的精心复原不同，这间屋子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没有家具，没有饰品，墙壁是一次粉刷后的白墙，地面也是最普通的白色瓷砖，只是单调的苍白的白色。
屋子正中间孤零零地放着的一架秋千椅，似乎很久未用了，铁格条落了一层浮灰，突然打开的房门带进了热浪，使它在变化的气流中微微摇晃起来。
那是曾经放在喻宅花园里的秋千椅，是叶修喜欢午后小憩的地方，曾经的大火将喻宅烧成了一片废墟，喻文州再三寻觅，也只在断壁残垣之下找到了那一个已经严重变形的铁质秋千椅。旧物无法再复原，于是他请人定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从这栋别墅建成的那天就一直锁在这个房间里。
像是连同他的心一起锁了起来。
喻文州盯着它看了会儿，也没有把房门带上，只是径直走过去，坐在了椅子上，他蜷起腿，借着坐下的力道前后荡起来。
酒瓶已经打开过了，借着门外的火光可以看见瓶中透明澄澈的液体，这是他珍藏了很久的一瓶伏特加，用在这种时刻最合适不过了。
酒和故事都有，而他不需要倾听的人，这个夜晚别墅里的一切都在为他歌唱，无数火焰的精灵在为他舞蹈，与过去无关，与死亡无关，这只是一场美丽的盛宴。
喻文州微微地笑着，凑近瓶口灌下一大口。
伏特加入口浓烈，较之烈火过之无不及，会让人想起无所畏惧的年纪，什么都不曾惧怕，什么时候都不退缩，那个时候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做出选择不计较后果，有的只是永不后悔。
他是什么时候走上这样的路的呢？喻文州又灌了自己一大口，有些出神地想。
他的的确确爱过叶修，也的的确确恨过他，可当一切事情的真相在他面前揭开时，他才悲哀的发现原来他这些年的彻骨恨意是多么苍白无力，而那些被故意遗忘的爱意又是多么刻骨铭心。
他从来都不想当一个悲剧的主角，却又是什么时候为自己选择了这样一条道路呢。
大概是他对叶修说，他要一辈子做一个好人的时候吧。
从那一刻起，他已经为自己的人生选了一条不归路，从此历经生命个中苦楚，却依然下意识地想要做一个好人。
这是叶修的愿望，后来就变成了他自己的愿望。
叶修啊，不，那个时候应该还叫做叶秋。
开玩笑时喜欢把自己当成女孩子，叫自己小公主，会给自己最温暖的亲吻与怀抱。喻文州想起他十岁生日那年，叶修千方百计地在喻墨那儿为自己求来了一次去游乐园的机会。
那是他第一次踏出喻家的大门，认识这个世界。
原来这世上还有那么多好玩的，还有那么多跟自己一样大的小朋友，喻文州看着他们被父母牵着手，蹦蹦跳跳地玩这玩那，却并不感到羡慕，因为叶修那会儿把他扛在肩膀上，什么项目都能排在队伍前面，什么竞技都能拿第一。
他拿到了巨大的玩具熊，拿到了遥控飞机，甚至拿到了一副玩具弓箭，别的小朋友只能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
虽然喻文州自诩不是小孩，但是在这样满是羡慕的目光下，未免浮现出骄傲与满足的孩子心态来。他小声地告诉叶修他好开心，叶修一个横抱把人拎到肩上，笑眯眯地说：“这样才像小孩子嘛，来，我带你去坐云霄飞车，怕不怕，怕了要告诉我哦。”
那唯一的一次游玩结束，他们在游乐园门口拍了照片，洗出来了两张，一张叶修留了下来，一张摆在喻文州的房间里，在十二年前的大火中毁之一旦。
所以当邱非拿出那张照片的时候，喻文州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像是在寒冰上燃起烈火，像是在极夜中看见太阳。
虚空中似乎慢慢飘荡着一首歌，它在烈火与时光之上盘旋，吟唱着那些不被世人瞧见的故事。
本来已经慢慢掩上的房间门被嘭的一声撞开了，飞扑进来的是飘荡着火星的巨大的火舌，大概因为房间里没有直接的引燃物，火势到这里小了些，门框上窜起了小簇的火苗，门外的火顺着墙壁一点点爬进来。
温度已经高到令人动辄出汗的地步，燃烧使得屋内的氧气越来越稀薄，空气渐渐被不详的黑色烟雾所替代，自天花板慢慢沉降下来。
像是幕布徐徐落下，是他退场的宣告。
当年叶修的那场火，想让他“死”在其中，让他开始一个新的生活，现在这场火，虽然晚了十二年，却能起到当年真正的作用了。
喻文州将瓶中的酒一口气喝干，他不知道自己是已经醉了，还是因为吸入过多的烟霭而开始昏昏沉沉，他随手抛掉酒瓶，一手握住悬挂秋千的铁索，已经在高温的炙烤下变得滚烫的铁索瞬间烫去了一层皮，可喻文州也不觉得疼痛，他把头靠在手上，闭上了眼睛。
他不能活下来。于警方，他是死罪，即使因着这次的功劳改为无期，他也不想在监狱里蹉跎一生，何况还会让叶修牵心挂肚；于毒贩，他是叛徒，如果还活着面临的会是无尽的报复，还可能会牵扯到身边的人；于自己，他清楚自己干了多少血腥的事情和肮脏的交易，当初叶修不希望他做的，没有一件他没做过，虽然说有苦衷，但事实终究是摆在那里的，自己脏成这样，还怎么能面对叶修，叶修又会怎么看他呢。
喻文州觉得没什么遗憾的，他本来就打算这么做，只是凭一己之力慢慢摧毁毒品线要多花点时间，而且在那之前，他要想办法把整个蓝雨都摘出来，现在有了警方善后，蓝雨也会被黄少天好好打理，他反而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执法严明，不有所顾忌，也不伤害无辜，他相信邱非能做到。
毕竟那是叶修看好的徒弟呀。
喻文州这样想着，脑袋越来越沉，火焰已经顺着地面蔓延了过来，将秋千椅整个包围，离他只有几步之遥。
如果再能睁开眼，大概就是另一个世界了吧。
就在喻文州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房间一侧的窗户被猛地掀开，窗棂和玻璃四分五裂地飞落出去，显然是被暴力拆除的，火势见风，长得更厉害了，而穿过熊熊燃烧的火墙，一个携着火光的人影跳了进来，在地上一个侧滚后落在了喻文州的面前。
男人扯掉身上裹着的一层防火布，露出一张憔悴、惊惶却又坚毅的面庞：
“文州！”